王新
虎背熊腰的许冠华团长最近过得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梆子剧被列入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有了财政支持;忧的是,按照规定,一年必须确保不少于200场的剧院规模演出才能拿到足额的工资收入,否则要按比例扣减。也有个好消息,“送戏下乡”按“一比一”计算。
一年200场剧院演出?唉,简直是强人所难啊!
梆子剧的观众主力一直在南部山区乡村,但近几年外出务工的人口流失很多,“送戏下乡”变得越来越困难,加上山区交通不便食宿费用会大幅增加,让紧缩开支处境下的许团长顾虑重重。
俗话说:“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许冠华为演出的事快愁出病时,救场的人到了。
东林村有一家叫关谷的,闺女出嫁,按照当地风俗传统,外嫁到百里外的女子必须午夜时分由男方迎亲队伍接出村。于是,关家委托男方请梆子剧团午夜前在村外的一个地方搭起戏台,唱几出武戏热热闹闹,增添喜庆气氛。
许冠华心里嘀咕:野外搭台唱一场戏也就罢了,还要选深更半夜,是给人听还是糊弄鬼呢,分明是“堂屋里挂草帘,不像话(画)”啊。
来客看出许冠华的心思,当即承诺不但包吃住,还邀请剧团在新媳妇回门时再到村里演出三天。这下许冠华不好拒绝了。
剧团在午后赶到东林村,有人把一位叫孙怀远的老者引荐给许团长。孙怀远是前村主任,他和许团长在临时搭的迎亲棚中喝着茶就聊上了。许冠华问孙老,这迎娶新娘半夜进村搭台唱戏以前就有吗?孙怀远说不完全是,以前女孩子嫁到外地的,半夜来迎亲是常事,但像这样搭台唱戏的却是头一回。我活了六十岁,也是头一遭碰到这样的新鲜事。说到这里,他四下一瞅,压低声道,据我所知,请你们来演出不是男方的意思,而是……
正聊着,忽然驶来一辆轻型货车停下,驾驶座下来个一脸胡子碴的中年男子,指挥大家把车上一个个小树墩似的礼花弹搬进女方院里。许冠华正想发问,从那院里出来个小伙子,把孙怀远拉到一边,两人说了番悄悄话,孙怀远表情渐渐凝重起来。话说完,孙怀远给许冠华打个招呼,说自己有些事要去处理,得空再聊。许冠华起身说请便,两人就匆匆离开了。
喝完茶,许冠华来到正在卸车搭戏台的地方。这戏台离村公路不远,面朝村子背对一片梯形的山坡。几个工人手脚麻利地用钢管搭好脚手架,把十几块台板一拼。剧团人员从箱子里拿出几块不同色的绸幕两边一扯一拴,正中一块金丝绣成的“二龙戏珠”红幅一挂,简易戏台就搭好了。临近黄昏时分,剧团开始了第一场《大战长坂坡》的彩排。
正跟场监督彩排,头场戏刚排完,许冠华忽然觉得肚子一阵阵抽搐,紧接着一通“叽里咕噜”的乱响,然后一阵抽搐、肚子痛。偏偏这时候肚子和他较劲,要“紧急方便”回村路远,干脆就近悄悄解决。许冠华瞄好了戏台背面的山坡,弓着身溜了过去,钻进多半人高的杂草丛里。
忽然,不远处有人低声喝问:“是谁?出来!我看见你了!”紧接着,一块巴掌大的土块“嗖”地从许冠华头皮上飞过,落在草丛深处。这下可把许冠华吓坏了,自己一个百十号人的团长,跑人家地盘上偷着拉屎撒尿,要让人家抓了现行传扬出去,这张闯荡江湖三十多年的老脸往哪儿搁啊!
就这样大气不敢出的僵持了十几秒,蓦地,一阵微风吹过,杂草摇曳着“哗哗”响起。只听“啪”地一声扇响,一个粗嗓子低声骂道:“老五,你抽什么风,诈谁呢?”那老五赔笑道:“三哥,看你说的,在这太阳地里烤了半天,脑子可能有了幻觉……”“呸!就凭你这臭鱼烂虾的脑壳,也配谈幻觉?行了,一会就收工了,干你正事要紧。”
一阵“唰唰”脚步声响过后,草丛里又静下来,许冠华这才赶紧收拾利索出了草丛。
山坡远处,是一片高低相间废弃的砖窑,与砖窑对望的高处有个较大的像瓜棚的屋子。许冠华悄悄接近瓜棚,正要挑开布帘进去,突然,一连串低沉的“哒哒……哒哒哒”声从里面骤然响起,惊得他像枪响后的兔子飞身翻到杂草堆后。很快,一高一矮两个人从瓜棚里走出,他们低声说话让许冠华听到了“等锣鼓……开场”几个字。
许冠华眉头紧锁,仔细琢磨刚才那两人的话,不禁莞尔一笑,敢情他们是等半夜的梆子戏开场啊。
黄昏渐入夜,喜庆的气氛也随着灯火的点燃高涨起来。当迎亲的车队离村子不远时,十几个礼花弹陆续在空中炸响,绽放出五颜六色来;村口外灯火通明的舞台上,随着“梆梆梆”一串清脆的梆子响起,鼓乐齐鸣,人欢马嘶,《大战长坂坡》开场了。
此刻,二里外的山坡高处,几个人影悄悄窜入瓜棚。过了一阵儿,瓜棚里透出幽暗的光来,一阵“哒哒……哒哒哒”的低沉声音响起,填土挖开,抽开木板,地面忽然显出一个黑洞。几个黑衣人不动声地忙碌起来,一阵的“吱——呲呲”风镐声响后,黑洞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不一会,一个黑衣人从洞里提上来一个黑桶,拧开盖子,手扇了扇风,冲其余的人点点头,再拧紧。几个人拧亮手电,提着黑桶就往外走。
黑衣人挑开瓜棚布帘,猛然发现有三个黑影杵在外面,后面那人打开手电一扫,全都是黑衣黑甲黑臉,我的妈呀,四个人撂下箱子抱头就往回跑。最后面的黑衣人低声喝住他们:“怕什么,他们是人又不是鬼,一起抄家伙给我冲!”
那几个黑衣人赶紧从地上抄起扁担、木棍舞动着就往外冲。接近门口时,那中间的黑甲人一抬手,口中忽然喷出一团火来,接着抬手一挥,一团青烟就把黑衣人给打散。另两个黑甲人拉起一张尼龙网贴着瓜棚两边扫荡过来,像捕鱼似的将四个不停咳嗽的黑衣人一网打尽。
后面的黑衣人从瓜棚扒开个缺口连滚带爬地逃出来,踉踉跄跄地跑下山坡,窝在犄角旮旯处换着灰布衫。忽然,一道手电光射过来,更衣人一转身,顿时呆住了。打手电者微笑着说:“今夜真是好戏连台啊!”
说话的是许冠华。手电照到一张喘息着的老脸,被抓住手臂的孙怀远表情苍白。很快,尼龙网兜着的黑衣人被梆子剧团的三个黑脸武生押到面前。许冠华指着网成一团的几个黑衣人和那个黑桶,冷笑道:“孙老爷子,下午搭戏台时看那山坡就像封土堆,晚上我让几个黑脸武生守候在瓜棚外。果然是贼不走空,可这网也从不挂单,想不到前任村主任竟成了‘夜行者,真让我开眼了。”
见孙怀远低头默不作声,许冠华叫人打开黑桶,顿时一阵浓烈的酸臭味扑鼻而来。许冠华愕然问:“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孙怀远擦把额头的汗,说:“你想知道怎么回事,那就跟我来。”
两人摸黑穿过废弃的砖窑,来到一处岩石边,孙怀远跟猫腰蹲在那儿的人耳语几句。接着,孙怀远引着许冠华贴崖壁往下走,停在一处缓坡前。孙怀远上下摸着崖壁小声说,刚才这里有人施工,用炸药和风镐打穿了崖壁。再往前走,孙怀远指着抹过水泥堆砌在一起的石块说,以前这儿是少有人知的天井,现在被人为堵死了。
正说着,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孙怀远急忙扯了许冠华一把,两人躲进崖壁的拐角处。很快,有人打手电到了天井边,蹲下摸索一阵后,掏出手机,接通后说了句:“一切正常,天亮前就完事。”
借着那人将手机接近脸前翻屏的工夫,许冠华一下认出他就是白天开车送礼花弹的胡子碴男子。
等“胡子碴”走后,两人又回到天井边,孙怀远蹲下用手拨拉了一阵儿,露出白色的管状物,说都是为了它。
两人按原路返回,在戏台后的更衣间坐下。孙怀远说,许团长不是问我黑桶里的酸臭味是什么,告诉你,是离我们村不远的腾达公司排放的没处理的污水。
说到腾达公司,孙怀远的眼睛仿佛像燃烧的怒火般发红了。
腾达公司是县里招商引进的现代农业产业化公司,主要生产玉米淀粉和谷氨酸。公司从土建、厂房到设备安装进展顺利,但公司提出在东关村内一处空地兴建污水回收处理设施时,时任村主任的孙怀远说什么也不干。腾达公司后来拿出“招收15名村民为公司合同制工人”补偿方案,孙怀远依旧不为所动,还放出话来:“只要我这村主任还干一天,你们就休想。”
没想到这句话成了双刃剑,上级领导批他是“思想观念陈旧”,村民也受到各种传言影响,对他怨声四起。结果没过三个月,孙怀远就以“健康原因辞去村主任”。新当选的村主任雷厉风行,不但让腾达公司兑现15个招工名额,还把原方案改为将污水回收项目搬离村子,在废弃砖窑地方新安装中水设施,把废水变为无害化水源,利用原有的暗渠,浇灌林木,远期再逐步回填平整废弃砖窑土地。这一番举措让领导和村民们都很满意。
可孙怀远总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他让侄子暗中关注腾达公司一举一动,先是腾达公司运来了大批的PVC管让他费解,按理说利用原有暗渠搞灌溉已足够,何必多此一举;接着,侄子告诉他,崖壁下的天井被人用石块抹上水泥给封死了,还看到有人悄悄在瓜棚下和天井旁偷埋PVC管。孙怀远晚上去了现场,他认为腾达公司要利用PVC暗管偷排污水,污水流进用石块水泥封好的天井里,人不闻鬼不觉。而PVC暗管在天井旁未连接上,是因为崖壁坚硬,必须要用爆炸或钻探设备才能打通崖壁完成穿管对接。
但使用钻探爆破设备,白天容易暴露,晚上动静搞大了也会被发觉。没过几天,传出村主任小舅子关谷的闺女半夜出嫁时请梆子剧团村口搭台演出的消息。很多人是一头雾水,孙怀远心里却一下子雪亮。下午,孙怀远派人暗中监视瓜棚和天井的动向,半夜带人出动,那边腾达的人在崖壁边施工,这边的瓜棚下孙怀远就指挥人刨坑挖土找到PVC管并打上眼,等腾达的人对接完管道偷排污水时,立刻采集水样,并在瓜棚和天井都录制了视频。
“那些礼花弹和梆子戏一样,原来是为钻透崖壁做掩護!”念头闪过的许冠华恍然大悟。孙怀远接着告诉他,今天领导要来视察腾达公司,他们连夜偷排完污水后,再把中水池里注满清水,就可以邀功请赏了,但那些流进天井的污水对村民的贻害却是终生的。这回就算是螳臂挡车,我也要和他们再斗一斗。
许冠华“呼”地站起,紧紧握住孙怀远的双手说:“孙老爷子,你放心,虽然台上的戏会唱完,但台下的戏我会陪你一起唱下去,起码我也是见证人啊!”
那戏台上旌旗招展千军万马中,孤胆英雄赵子龙奋勇冲杀救主的豪情壮举让两人都血脉喷张;那喧天的梆子、锣鼓、弦琴交织在一起,仿佛在为他们壮行而响彻云霄。
(责编/刘 兵 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