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阳
摘要：《俄语词典学》是2015年出版的一部论述俄语词典学历史、现状及前瞻的专著。该书根据词典的形式和内容特征，将20世纪初至今出版的3189部词典划分为48类，描述并评价了各类词典。该书是目前俄罗斯对俄语语言词典实践和理论最全面的整理和评述，体现了俄罗斯词典学全面描写词典的趋势，是研究俄语及词典学的指南。
关键词：《俄语词典学》语言词典类型系统性整体性
俄罗斯词典学传统源远流长，独具特色且成就突出。（卡拉乌洛夫，钟国华1993： 127—136）20世纪末至今，俄罗斯发生了“词典爆炸”，出版了数量庞大的词典。俄语词典业的迅猛发展需要回顾词典学的历史，批判性地审视和反思，总结其经验和成就。Лексикография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 век нынешний и век минувший（《俄语词典学： 本世纪和上世纪》，以下简称《词典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问世的。
一、 《词典学》的框架结构
《词典学》由俄罗斯国立赫尔岑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共631页。作者是俄罗斯国立赫尔岑师范大学原副校长、俄罗斯教育科学院通讯院士、教育学博士、著名语言学家弗·阿·果泽列夫教授（В.А. Козырев）和该校语言系俄语教研室主任、语文学博士、著名语言学家瓦·达·切尔尼亚克教授（В.Д. Черняк）。
《词典学》两位作者的词典学研究成果丰硕。1989年—2014年间，他们陆续出版了Слово в системе словарей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俄语词典体系中的词》，1989）、Вселенная в алфавитном порядке. Очерки о словарях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字母顺序里的世界——俄语词典纵横谈》2001，参见徐珺，刘宏2002）和Русские словари от А до Я（《俄语词典： 从А到Я》2014）等专著，从动态和静态层面全面地描写并分析了俄语词典事业。《词典学》是两位作者在理论和实践方面的总结和发展，分析了俄语词典学的历史和现状，面临的机遇和挑战，概括了俄罗斯词典学的主要发展趋势，全方位描写了不同类型的语言词典。
《词典学》全书正文共五章，另有导言和附录。《词典学》的导言部分简单介绍了专著的缘起、结构和各章节的主要内容。第一章主要分析了苏联解体后经济大潮影响下的俄罗斯词典学的现状、存在的问题和发展趋势。第二章回顾了俄罗斯词典学源远流长的历史和传统，介绍了每一历史阶段的主要实践和理论成果。第三章到第五章依次讨论了俄语词典的分类标准、词典中提供信息的类型及词典的分类，评析了其中主要的词典。附录根据俄罗斯国家标准（ГОСТ）的要求，将该书中述评的近3200部语言词典的出版信息（作者姓名、词典名称、出版社和出版时间等）完整地呈现出来，是该书浓墨重彩的亮点之一。
《词典学》是管窥俄罗斯词典学历史和现状的一扇窗口，其经验、教训和相关理念值得我国词典学界学习和借鉴。
二、 俄罗斯词典学的现状和前瞻
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俄罗斯社会发生剧变，词典学面临着新的政治、经济和技术等环境变化，机遇与挑战并存。受到社会需求和经济利益的驱动，原来属于学术圈的词典编纂工作，在最近几十年逐渐成为一种社会活动，各种词典良莠不齐。
一方面，俄语词典业在编纂实践和词典学理论方面都有长足的进步。俄罗斯的词典实践中，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词典是提供信息、丰富社会精神生活和传承民族文化的重要手段。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化和技术（尤其是计算机和网络技术）的发展为词典编纂和出版提供了更大的可能。语言学、心理学和认知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也促进了词典学的蓬勃发展。词典更加注重与潜在读者的对话，其类型日益多样化，以满足读者的不同需求。从词典内容层面而言，语文词典和百科词典走过了一条“合—分—合”的道路，最近几十年来两类词典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因为提供的信息更为全面实用，有助于全面解决读者所面临的交际和认知问题。（Козырев， Черняк 2015： 11，下文引自该书的文字，不再一一注明作者和出版时间）
另一方面，二十几年来俄罗斯出版的许多词典缺乏必需的专业素养，仅仅在形式上勉强算是词典。达里（В.И. Даль）、乌沙科夫（Д.Н. Ушаков）和奥日果夫（С.И. Ожегов）等权威学者的名字成为竞相引用的“商标”。《词典学》对这些词典提出严肃而客观的批评并强调： 词典学家应当恪守自己的职业道德准则，对科学、传统和普通读者负责；而读者也应当提升自己的“词典学修养”，即“为了解决认知问题或者交际问题而查阅词典、挑选所需词典的能力”。
作者认为，俄语词典学尚待深入研究的领域包括： 与语料库语言学联姻，提高处理最新语料的能力；汲取语言学的最新研究成果用于词典编纂；建立涵盖主要俄语词典的词典数据库，用户可以根据任何需要、从任何词典中提取任何信息；在教学机构中普及使用各种类型的词典；编纂以词条形式完整描写语言世界图景的“大全词典”；编纂描写特定语言层面的词典及针对特定读者群的词典（教学词典、双语词典等）等。目前，俄罗斯词典界主要使用自然语言进行词条释义，制定统一的词典元语言是最迫切的任务之一。此外，如何通过互联网发行一些专业的、目标读者群体较小且印刷量也较小的词典，也是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
三、 俄罗斯词典学思想的进展
俄罗斯词典学具有悠久的历史和优良传统，最近十几年的实践和理論研究凸显了词典学的系统中心主义（системоцентризм）和人类中心主义（антропоцентризм）思想。
系统中心主义要求系统地描写词汇、词组和熟语，最大程度地体现语言的系统性。系统词典学的核心概念是“词典学类型（лексик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тип）”，认为“一组具有哪怕只有一个共同特征（语义、语用、交际、搭配、词法和韵律特征等）的词位，它们也适用同一（广义的）语法规则，并且由此它们需要在词典中进行统一的描写”。
词典学中的人类中心主义萌芽于谢尔巴（Л. В. Щерба）院士提出的积极类型词典的思想，它“描写的并不是抽象的系统，而是实际应用中的、面向现代人语言意识的鲜活语言”。词典应该尽力反映现代人的言语面貌，满足读者的查询需求，最大限度地考虑到读者因素。例如，“人—词典”对话就必须考虑到不同读者的三个层次——母语使用者（尤其是学生）、外语学习者和语言研究者。要采用认知的方法描寫词汇和熟语，通过人的感知来反映词汇体系。词典应能够帮助读者客观地认识自己所掌握的词汇结构、记忆中所储存的知识，还可以将查阅词典与积极具体的交际需求结合起来，减少“意思→文本”转换的困难。为了满足读者交际需求而编纂积极词典的思想，在阿普列相（Ю. Д. Апресян）的Проспект активного словаря（《积极词典纲要》2010）中得到了系统的论述。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是编纂日常言语词典、联想词典和儿童言语词典等新型词典的理论基础。在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俄罗斯词典出现了两种趋势——广博和精深。综合词典或汇编词典收录尽可能多的词汇，以满足大众读者的需要；一些专门的词典则针对具体的读者和问题，例如波波娃（А. Р. Попова）编纂的Словарь одного слова（《单一词词典》2009）仅收录与рука（“手，胳膊”）的各种意义相关的2000多个派生词、熟语和熟语性结构等。
系统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并不矛盾，它们和谐地体现在梅尔丘克（И. А. Мельчук）和阿普列相等学者根据“意思文本”语言学模式编纂的Толковокомбинаторный словарь современного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现代俄语详解组合词典》1984）中。这也是俄罗斯科学院俄语研究所编纂的新型整合词典的理论基础，即全面、完整且系统地描写语言，尤其是词汇的语义、语法、修辞和语用等各方面的特征。阿普列相根据这一原则编纂的Новый объяснительный словарь синонимов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俄语同义词新详解词典》1997—2003）在俄罗斯词典学界曾引起轰动。（王钢2014）
由于词汇的规范修辞特征是变动最大的参数之一，21世纪以来，俄罗斯词典学界更加注重词典的规范修辞功能。戈尔巴乔维奇（К.С. Горбачевич）和格尔德（А.С. Герд）主编的Большой академ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科学院俄语大词典》2005—2014）是目前规模最大的俄语规范词典，2005年起分卷出版，至2014年共出版了23卷，收录18世纪至今逾15万个俄语单词。它的主要任务是规范俄语的用法，保存文化语言传统，打破阻碍语言发展的禁锢，因此编者解释了俄语中客观发生的变化，并收录了相当数量的日常交谈词汇和专业词汇。
四、 俄语词典的类型
词典的类型取决于包含的主要信息及其编排方式和词典的主要用途。目前俄罗斯词典学界关于词典分类的标准、词典中应该提供信息的类型和范围，以及“词”与“物”之间的关系等，仍有争议，但已达成一个共识——任何一部词典都无法描写语言的全部词汇，为此需要一个由不同词典构成的系统。
词典类型划分标准是一个至今仍众说纷纭的问题。弗鲁姆金娜（Р. М. Фрумкина）认为，划分词典类型应当与语言意识相关，详解词典反映朴素世界图景，科学词典体现专业人士的职业特征。别利奇科夫（Ю. А. Бельчиков）和索尔甘尼克（Г. Я. Солганик）提出根据潜在读者的类型（母语使用者、外语学习者及语言研究者）对词典进行分类。由于采用同一标准无法对所有词典进行分类，莫尔科夫金（В. В. Морковкин）建议采用三个标准——“什么”（词典内容）、“怎样”（如何编纂）和“为谁”（目标群体）。杰尼索夫（П. Н. Денисов）提出的标准则有四个——语言学标准（详解词典、意念词典和具体层面词典）、心理学标准（根据使用者的心理特点）、符号学标准（词典和元语言的符号学特征）及社会学标准（某一文化、社会和居民的特征，例如语言国情词典、19世纪俄国文学词典等）。
本着“全面、务实”的原则，根据词典的主题、读者及收词量等特征，《词典学》采用了与谢尔巴院士分类方法[1]不同的分类标准： 描写俄语词汇体系的词典，包括不同规模、针对不同读者的详解词典，新词词典，外来词词典，反映词汇间系统性联系的词典（如同义词词典、反义词词典、同音异义词典等），熟语和格言词典，专名词典和地名词典等；描述俄语语法体系的词典，包括搭配词典、构词词典等；正音法词典；正词法词典；难点疑点词典；词源词典；历史词典；作家语言词典；词汇文学手册；语言学术语词典等。
上述分类标准基本涵盖了现有俄语词典的所有类型。从收录单位和实用的角度考虑，交际套语（例如军队、医院和体育等不同职业活动中的固定言语模式）词典、不同情景中的称呼语词典、双语交际词典等，目前尚属空白。此外，不同类型词典（例如方言熟语词典、倒序作家词典和词源专名词典等）之间的交叉现象值得关注，这一现象有助于像化学元素周期表一样预测新的词典类型，也有助于更全面地描写语言。
五、 词汇描写的诸层面
词汇描写的难点在于词汇的相对独立性和系统性，即什维多娃所谓的“词条悖论”[2]。读者的具体需求决定了词典信息的性质和完整性，以及词条的编排形式。由此，需要选择合适的层面在词典中呈现语言的系统性特征，也就是“词典参数”（参项）。例如，详解词典必需的参数包括正词法、重音、语法、修辞、语义、句法、熟语性和构词特征等，而词源、联想义和语言国情义等参数则不是必需的。可见“词典参数”体现了词典的类型，“当代语言科学竭力用词典形式体现语言研究成果的趋势，即语言学描写的词典化，而词典参项则是词典对语言某一结构要素或功能现象及其语言外对应关系的解释方式”（吴哲2003： 135）。
值得注意的是俄罗斯词典学的领军人物阿普列相近年来提出的“词典肖像”（лексик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портрет）概念，即词汇在各个层面、各种上下文中表现出的属性。如果说“词典学类型”是对词汇根据特定的属性进行词典学分类的结果，那么“词典肖像”就是每一词汇的个性特征。“强调词典结构的系统层面，并没有使我们忽视一个事实，即几乎每一词位都有自己的特征。词典学家的技巧，恰恰在于要同时注意不同词位的共同属性（词典学类型、统一化原则）和每一词位的特殊性（词典肖像、个体化原则）。”（Апресян 2013： 17）
此外，词典描写的层面还包括词汇的规范修辞特征、语用属性、语言中每一单词和所有词汇的动态历史等。
六、 《词典学》的优点和不足
《词典学》全面、客观而详实地描写了俄语语言词典的历史和现状，在理论和实践层面都是目前俄语语言词典研究中最为全面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与国家俄语语料库的信息贡献相提并论。（Ильенко 2015： 92）《词典学》收录和分析了自20世纪初至2015年间几乎所有的俄语词典，词典形式齐全，出版地包括俄罗斯、独联体其他各国及一些欧美国家。这是一项浩繁的工程，是俄罗斯词典学史上的一座丰碑。同时，作者对相关词典的评价相对客观平实，具有较高的导向性和参考价值。
《词典学》发现了一些先前被忽视的、同时对词典学发展有着深远影响的问题，例如苏联时期词典学的成就和不足。乌沙科夫的四卷本Толковый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俄语详解词典》1935—1940）和17卷本Большой академ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科学院大词典》1948—1965）是苏联词典学的最重要成果，但是目前俄罗斯对苏联词典学缺乏系统研究。《词典学》则注意到其中一些问题，例如乌沙科夫词典第一卷中“编者的话”表明，词典的编纂是为了在无产阶级革命过程中处理词汇问题、规范词汇用法，第二卷开始出现“总主编”沃林（Б. М. Волин）和乌沙科夫（Д. Н. Ушаков）的名字。沃林是一位著名政治活动家，主要负责词典的意识形态，这表明了苏联时期词典学中思想意识控制的强化。
但是，俄语词典类型丰富、数量庞大，无一遗漏地将它们收录到一本专著中几乎不可能，例如《词典学》中没有收录专名词典、双语词典和术语词典（语言学术语词典除外）。对某些经典词典介绍过于简单，例如雅尔采娃（В.Н. Ярцева）主编、由俄罗斯顶尖语言学家团队撰写词条的Языкознание： большой энциклопед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语言学大百科词典》1998/2008）[3]被一笔带过，没有体现出该词典应有的地位。此外，不同词典在系统中的相互关系、计算词典学研究及俄罗斯词典学的国际影响等问题，该书也未涉及。
作者对一些概念的界定有待商榷。例如《词典学》将слово Совдепии（苏联特色词语）等同于советизм（苏维埃词语）。但是，“苏维埃词语”是表示苏联时期社会政治、社会关系等方面内容的词汇，强调词汇的语义特征（例如советские депутаты“苏维埃代表”、комсомол“共青团员”等）；而“苏联特色词语”通常是民间自行创造的、称呼现实事态的词汇，通常具有嘲讽、表卑等修辞色彩，强调词汇的情感特征（例如авоська“网兜”、невыездной“禁止离境人员”等）。可见，两者在语义、词源和修辞方面都不尽相同。
瑕不掩瑜，《词典学》是一部俄语词典的百科全书，是全面研究俄语和俄语词典学的有益的参考书，也是广大读者查找俄语语言词典的指南。
附注
[1]谢尔巴（Щерба 1974： 265—304）从词汇信息角度，提出划分词典类型的六条标准： 1. 学院型词典—查考型词典；2. 百科词典—通用词典；3. 大全词典（thesaursu）—普通词典（详解词典或者翻译词典）；4. 普通词典（详解词典或者翻译词典）—意念词典；5. 详解词典—翻译词典；6.非历史词典—历史词典。
[2]什维多娃（Шведова 1988： 6—11）提出的“词条悖论”包括两个矛盾。第一，词汇体系具有全面性，而词条的篇幅却是受限的；第二，词条中“词汇中心论”（自我中心论）要求在词条中将词汇体现为一个“能够将其他词汇吸引到自己周围”的单位，词汇中包含有各种联系；而“词类中心论”则要求将个别的词汇纳入到语言的词类体系中。
[3]该词典已由黑龙江大学张家骅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重大项目“俄罗斯《语言学大百科词典》翻译工程”项目组完成汉译，即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参考文献
1. 王钢.阿普列相积极词典学思想刍议.外语研究，2014（3）： 43—46.
2. 吴哲.一部值得关注的词典学新作——《理论与实践词典学》（俄文版）评介.辞书研究，2003（3）： 132—138.
3. 徐珺，刘宏.《字母顺序里的世界——俄语词典纵横谈》评介.外语学刊，2002（4）： 101—103.
4. 卡拉乌洛夫Ю H，钟国华译.俄语词典学的现状和发展趋向.辞书研究，1993（2）： 127—136.
5. Апресян Ю Д. О проекте активного словаря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 Лексикография. Язык. Речь. София： Университетско издателство Св. Климент Охридски ， 2013.
6. Ильенко С Г. Размышления о книге В. А. Козырева и В. Д. Черняка Лексикография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 век нынешний и век минувший . Мир русского слова. 2015（1）： 92—97.
7. Козырев В А， Черняк В Д. Лексикография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 век нынешний и век минувший： монография. СПб.： Издво РГПУ им. А.И. Герцена， 2015.
8. Шведова Н Ю. Парадоксы словарной статьи. 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специфика языка и ее отражение в нормативном словаре. М.： Наука， 1988.
9. Щерба Л В. Языковая система и речев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 М.： Наука， 1974.
（吉林大學外国语学院长春130012）
（责任编辑马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