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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心如日丽天

禅心如日丽天

陈 燕

关键词:《船居寓意》 船子和尚 禅 心 圆通自在

摘 要:三十九首《拨棹歌》淋漓尽致地彰表了船子和尚对甚深佛法的卓尔求鉴及殊胜安住。其中《船居寓意》最为后人所激赏,其胜妙虚融源于船子之迥脱根尘、休去放下。这也是后世喜拈用其诗其句者所可望而不可即之根由。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船子和尚《船居寓意》

船子和尚,名德诚,嗣药山。道契药山后,由于“率性疏野,惟好山水”(《五灯会元》),于是隐居华亭,常泛舟于朱泾、松江,随缘而度,由是而得名,后赐法夹山。船子和尚的示寂情形相传有二:据《五灯会元》是“覆船入水而逝”;据《祖堂集》是“莫测始终”。这些都符合佛法泯人我,绝去来,“家园丧尽浑无路”(船子和尚语)之根本宗旨。

船子和尚泛舟逍遥,并由独特的施教济人方式任运世间,吟唱歌啸,由诗而禅,有《拨棹歌》39首,其中最为禅林士林激赏的,便是这首《船居寓意》了。

“千尺丝纶直下垂”,由文学而观,江水何其宁静,何其深邃。在这样的一个水波不兴的夜晚,带备“千尺丝纶”,划向江心,天圆地远,水沉鱼深,这就垂直下钓吧,多么卓然赏心的夜晚。

由禅而观,“千尺丝纶”,何其幽远,正如佛法,何其甚深!船子和尚嘱其传人夹山善会禅师言:“吾三十年在药山只明此事。”(《五灯会元》)“此事”指的即是佛法,为了“此事”用了三十功,可见参禅之艰辛。这里,“千尺丝纶”表层表钓,深层表禅,表禅之微妙幽深,表得禅之辛劳不易。黄檗禅师有言:“努力,努力。此门中千人万人,只得三五个。”二祖慧可讲经,天花落、地莲涌,此时尚未真正懂禅,其可想而知。我们从船子和尚度夹山亦可知一二:

师曰: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

师又曰: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

山拟开口,被师一桡打落水中,山才上船,师又曰:“道!道!”山拟开口,师又打。山豁然大悟,乃点头三下。

师曰:竿头丝线从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

……

山曰:语带玄而无路,舌头谈而不谈。

——《五灯会元》

了义之佛法,阐释的是涅槃妙心,其是不立文字之实相般若。在与夹山的对话中,船子知其所谓佛法,只可算是文字般若,尽管当时其已是一大法师,声名、排场都很大。船子和尚说其法语只是“合头语”,即口头禅,而非实际禅。实际禅是心灵之不立文字之当下如是如是默契与现量。因而,其不见自性真如,只配系驴橛而堕受轮回。因此,就如船子和尚其言,“垂丝千尺”,三藏十二部,寻师访道,上下求索,皆在明心,皆为见性,这就是“深潭”。心即是禅,心即是实相般若。“不见自性,学佛无益。”(《六祖坛经》)“千尺丝纶”,入海算沙,不为别类,只为这般,这就是“离钩三寸”。所以“会拟对”,师“劈口”便打,直打到其“掩耳”,方豁然大悟:自性于万法本不沾一尘,毕竟不立文字,“语带玄而无路”,圆融而具足。到这里,“竿头丝线”、“千尺丝纶”,随你做,“掷即掷、收即收”(《拨棹歌》),但不污染自性、“不犯清波”便是。几回生,几回死,千锤百棒,千丝万缕,皆为此“金鳞”,可见其玄妙难测。

“直下垂”,何为“直”,“质直无伪”,“清静质直”。(《华严经》)“直心是菩萨净土。”(《维摩诘所说经》)清静无伪为“质直”,也即是一切法本自空寂,本无攀缘方为“直”。有攀缘,即为伪,即为不清净。“随其心静则国土净”(《维摩诘所说经》),不染之直心,即为菩萨,即能生菩萨净土。“千尺丝纶”皆因不伪不攀,才能“直下垂”。佛法难闻难求,但有此“直”心,即可闻可求。另一层面,此一“直”字,还可看出禅者如船子之坚决而勇猛,佛法难悟难行,但难行能行,这才叫出世大丈夫。因此,此句语,既为诗,更为禅,它道出一代宗师对甚深佛法之孜孜求鉴及殊胜安住,从中可见其节操之高邈。

另外,此句语,还可有不同于上般之解读,“千尺丝纶”喻众生之无尽烦恼,“直下垂”喻智者普度众生、救助万民于水火之大悲心与大忍力,如地藏王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船子和尚作为一菩提行者,自然而有荷负如来、承担众生之超然气度。

智者如船子,其内在之气韵,甚深难测,其境界应为左右逢迎,纵横尽得。因而,对其文其词,有更微妙多样之解读,是符合义理的。

“一波才动万波随”,就诗看来,上句写“静”,此句写“动”,由静而动,动静相宜。这时江水由丝纶之拨动或由风之吹动,一波挑起万波,而波光荡漾,其景唯美,其态可掬。当然,佛家是很喜欢写水写波的,由水与波的实际关系得出:“本迹虽殊,而不思议一也”(僧肇语)之究竟不二禅意。亦可由水与波之形态特点,去表述凡圣的迥异,如《楞伽经》里:“大慧,犹如猛风吹大海水,外境界风,漂荡心海,识浪不断。”又如《华严经》里:“海印者,真如本觉也,妄尽心澄,万象齐观,犹如大海因风起浪,若风止息,海水澄清无象不现。”凡夫众生之所以不能回归真如,皆因其“因风起浪”,“识浪不断”。而如来之本性为浪绝海平,万象一如。

而要较为周致地了知船子此语之禅意,可从“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去求解。它应有二层意蕴,简而言之,一为不净,二为净。就不净而言,一切众生皆具不生不灭之真如本性,但由无明,而不能觉知,生灭取舍不断。“善男子,一切世界如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圆觉经》)如是心,如是境,犹如《楞严经》里,同一盆吃食,菩萨、天人、凡夫,地狱饿鬼,所见所味迥然,皆因其心之各异。一念心不净,而万境不净,是则“一波才动万波随”。

就净而言,“心灭”,指心之寂灭,心之无染,此为觉者境界,了然万法本自不二,本自清静圆明。觉一法,即觉万法,了一心,即了万境,“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六祖坛经》),一法圆通万法法性,这就是另一层面之“一波才动万波随”。船子作为一特立独行、旷达卓尔之觉者,“船子之昭昭,如日丽天。”(《西亭兰若记》)其心,其法,应是广大而圆融的。

“夜静水寒鱼不食”,这时,夜已沉,四围归静,水已有丝丝寒意,鱼儿应在梦乡里吧,它们可是一点儿食饵的意思都没。何等安闲的垂钓,何等虚融的心灵。“夜”对于禅者而言,永远有特别的意义,万籁俱静,天广地大,更易心灵的归元。夜还可以昭示黑暗,如众生之种种衰恼忧患,无明暗蔽。“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菩萨为众生故,入生死”(《维摩诘所说经》),但处生死,如游园观,正所谓出于污泥而不染。因而,这里的“静”是景静,更是心静。“静”是由于无诤,无诤是心灵的纯一无沾,这就是禅法之“空”,也就是觉,未是这样,不为觉。柳宗元的《江雪》,就诗的意境而言,它是了不起的,其运用了对比衬托等手法,通过洁、净、寒凉画面造就了峻洁脱俗、傲岸不屈的艺术形象。但就禅意而言,它是远居《船居寓意》之下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柳宗元着意创造一个天广地圆,绝离人烟之空灵世界,但这个“空”是造出来的,是有为而得,并非禅之真“空”。禅之“空”,是无为,绝造作,有造作,即为伪,为有诤;有造作,即不自在。柳宗元毕竟是柳宗元,书生之清高并不代表其真的不食烟火,因而,就上二句诗而言,你总能嗅出一些的不自在,原因就在这个“作”字,亦即还有诤。再看船子之实际风范:

俨问曰:尔名什么?

师曰:名德诚。

俨曰:德诚又成得个什么?

师曰:家园丧尽浑无路。

……

俨曰:子以后上无片瓦,下无锥地,大阐吾宗。

——《机缘集》

这个“家园丧尽”,且这个“浑无路”,是真“静”,是“无诤”,是不二,是不染一尘,是真“空”。无论出世入世,这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上无片瓦,下无锥地”,是悟境,亦是行境,就悟境而言为“不见一法”(《证道歌》),就行境而言为通脱悠游,“岑槃幽邃长松下,优游静坐野仙家,阒寂安居实潇洒。”(《证道歌》)船子之诗,你总可玩味到自在与旷达,“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拨棹歌》)

“水寒”,“寒”即凉也。佛经里常有一“凉”字,“东北方有菩萨住处,名清凉山,过去诸菩萨,常于中住。彼现有菩萨,名文殊师利,与其眷属,诸菩萨众,一万人俱,而演说法。”“当愿众生,证无上法,究竟清凉。”(《华严经》)“如清凉池,能满一切诸渴乏者。”(《妙法莲华经》)所以,这个“寒”,这个“凉”,其代表的是内心的善顺无浊、安稳调柔。佛是觉行圆满者,觉圆了,还要行圆。船子和尚作为一得道者,定能明了此理。若上面之“静”表“觉”的话,这里之“寒”便表“行”了,它是禅家行持境界的“应无所住”(《金刚经》),是轻安自在,是心无热恼、动乱。禅之力量在于行,行持才有法力,否则只是概念,这也是真西天与假西天的分水岭。也就是没有此番“寒”,便没有“满一切诸渴乏者”、“满船明月”之功力,文殊行持功德圆满,所以能安住清凉山。再看柳宗元之“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很清高,不甘同流,可又不能真的清高,外面的毕竟不是内里的。表层之脱俗——“寒江雪”,掩盖不住其内心之坚执、炽热与放不下——“独钓”。尘净而根不净,想“无我”而不能真“无我”,根尘皆净才是真“无我”。而船子是根尘迥脱,一个“寒”字,可见其了无牵挂,可见其心尘皆泯之圆通自在。此时,连“鱼”都不沾凡尘,何况人,“不”是“空”,是无求放下,是休去歇了。这就是船子比柳宗元的高妙之处。

“满船空载月明归”,收获何其多,这是一船皎洁圆满、澄澈普照的明月,这是一颗志意和雅、福德淳厚的心灵。只有真正的禅者才有巍巍如是通利,巍巍如是气度。这些都来自一“空”字,觉空、行空,无为而无不为。“有一鱼兮伟莫裁,混虚包纳信奇哉,能变化,吐风雷,下线何曾钓得来。”(《拨棹歌》)佛经里,常由“月”来阐宗义,“修多罗教如标月指,若复见月,了知所标毕竟非月。”(《圆觉经》)此“月”是众生之圆满本心,一切修多罗教究竟皆为明心。“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证道歌》)意指圆通自在境之真空即妙有,妙有即真空,亦可指见性之后,心的圆融安住。其二者并不矛盾,因自心本是空而恒有,无为而自周。放下之人,扬眉瞬目,皆是圆满现量,这时,威德炽盛,光明照耀,诸相具足,圆如珂月。世人皆认为多求多福,殊不知,无求放下才有真福。《法华经》里,有一孩童,身有一无价之宝物而不知,到处驰求,颠沛流离,后觉知自身具足,何须外求。大珠拜马祖,马祖斥曰:“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马祖道一禅师语录》)自心本是一轮满月,圆陀陀,光烁烁,从日至夜,二十四时无碍普照,只因己不觉,觉了“空”去,便安然圆归。船子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因而满载月明;柳宗元不如是知、不如是见、不如是信解,只能“独钓寒江雪”,求不得苦。“山卓卓,水潺潺,忙者自忙闲者闲。”“二十余年水上游,水清鱼儿不吞钩。”(《拨棹歌》)在这僻山静水里,在这遁世绝尘里,就如此怡情遂性,就如此养生持道,应物度人,皆随缘起缘寂。何其悠然,何其自得,如日丽天,卓尔不群,无拘无束,且不带着半点云彩。

“禅是诗家切玉刀。”(《赠嵩山隽侍者学诗》)《船居寓意》常为后世士林、禅林所拈用,以显示禅机,彰表意境,但这些人士其诗其句,难有船子之气韵,如黄庭坚倚曲音而成长短句曰:“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钓丝,锦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吞又吐,信又疑,上钓迟。水寒江静,满目江山,载月明归。”其最主要的原因是船子之禅心,真空即妙有,在无起无作中昭显种种无师智、自然智,天真、善妙、虚融,这是有为而“作”者所可望而不可即的。船子之昭昭,惟同其德同其心者,始能共知共勉。

作者简介:陈燕,硕士,广东湛江教育学院副教授。

参考文献:

[1] 释德诚《拨棹歌》。

[2] 普济编之《五灯会元》。

[3] 佛陀多罗译之《圆觉经》。

[4] 《六祖坛经》。

[5] 鸠摩罗什译之《维摩诘所说经》。

[6] 鸠摩罗什译之《妙法莲华经》。

[7] 实叉难陀译之《大方广佛华严经》。

[8] 求那跋陀罗译之《楞伽经》。

[9] 永嘉玄觉禅师《证道歌》。

[10] 《马祖道一禅师语录》。

[11] 元好问《赠嵩山隽侍者学诗》。

[12] 柳宗元《江雪》。

[13] 释坦辑之《机缘集》。

[14] 招庆寺静、筠二僧编之《祖堂集》。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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