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洋
爷爷去世三周年时,一家人要去扫墓。二叔说,把老三的那一沓子书信和寄来的几百块钱,拿到坟上给爹烧了去。没有人表态,大家用沉默表达着对三叔的不满和愤怒。三十年了,三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一年一封的书信和寄来的十元钱。
爷爷生病那年,一向乐观和顺的爷爷执意要去北京看病。去看病是假,去找三叔是真。父亲和二叔循着信封上的地址“北京市国兴路富安街154号邮箱”,找到的却是一个小邮局。到里面一问工作人员,认识郑兴国吗?知道他住在哪吗?工作人员不停摇头,三叔消失得诡异神秘。
爷爷欲哭无泪,自此水米不进,郁郁而终。他对三叔应该充满了不解和怨恨。无论在外混得怎样,家人都不会说什么,总得有个准信不是。要知道,他的三个孩子里三叔是原本最聪明最孝顺的一个,如今却成了最冷血最无情的一个,让人怎么能接受呢?
那是1956年的春天,家里收到在北京工作的三叔的一封信,信的内容不长,只有简单的几句话:“爹、娘,我换了新工作,以后可能联系不太方便了,你们多保重身体!”
爷爷奶奶起初以为这只是三叔单纯的工作变动,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来信,告知一些诸如分配工作、入党、谈对象了之类的事情,于是便没有多想。到了年底,眼巴巴地等着三叔带着老婆孩子回家过年,谁知这一等就是三十多年。
这三十多年,来信的内容也是一成不变的简短和程式化,诸如父母保重身体,家人身体健康,外加十元钱。这样的家信让家里人读到的只有对三叔的绝望。
这些年里,爷爷奶奶很少谈起三叔,家里人也全当没有了这个人的存在——因为他的绝情绝义,不近人情。爷爷多喝两杯酒,就会狠狠地墩着酒杯说,你就是犯了错误,蹲了监狱,也给家里说个准信啊!
爷爷过世后,奶奶愈发想念三叔,我知道她是想在有生之年再见自己的小儿子一面。家里没有其他人时,奶奶情不自禁地就说起了三叔:“你三叔是个聪明孩子,从上学开始都是考试第一名。”是的,作为家乡第一个去北京上大学的学子,三叔曾经是家族的骄傲。如今杳无音讯,给家族蒙上的是一层沉重的阴影。
“你三叔是个孝顺孩子。那年在县城里上学得了5角钱的奖励,自己不舍得花,放假回来买两个牛肉饼步行20多里地送回家给我和你爷爷吃……”每每讲到这个情节,奶奶的声音都变得哽咽难言,谁能想到曾经至纯至孝的孩子,会如此的让人心寒呢。
那年中秋节前夕,正在单位上班的我突然接到家人的电话,让我赶快去奶奶家一趟。我的心里猛一咯噔,莫非奶奶生病了?不会啊,虽然奶奶已近九十高龄,可是身体一向挺好的。我没有迟疑,立刻请假驱车回了老家。
奶奶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几个衣着朴素的陌生面孔被大家亲热地围在中间,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士紧紧地握住奶奶的手,不停喊着“妈!”奶奶满面的笑容,泪水却溢满了眼睛。
“孩儿,这是你三婶。趁着这么多人在,你把这份报纸给大家读读!”奶奶理直气壮地命令我。我走过去冲三婶点点头,接过报纸,头版头条赫然写着《默默却辉煌的人生——記我国核武器专家郑兴国》,这不是我三叔的名字吗?我一时激动得双手发抖,望着大家期待的眼神,平复了一下心情,大声朗读起来:
“为了祖国,他默默无闻,隐姓埋名30余年,壮大的蘑菇云见证了他的伟大……作为一名普通党员,他深知对国家尽忠,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
(题图/王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