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崇东
从老赵家一回来,闵三就浑身轻松。他把东西放在客厅茶几上,拿瓶人头马倒了一杯,半躺在沙发上惬意地品了几口,心头的喜悦难以言说——
闵三是个古董商,凭着精明狡诈发了大财,挤进了先富行列。这些年,闵三一直觊觎老赵家那套老妆奁匣子。老赵祖上曾中过清朝探花,满汉通婚开禁时娶了旗人夫人。夫人娘家嫁妆丰厚、轰动满县。
百年岁月时世变迁,老赵祖奶奶带来的嫁妆大部消失,唯留一只装犀角尺梳、象牙篦、金贴鬓、玉粉盒、银脂底、锦丝扑面等号称“六珍”的妆奁盒匣。这匣子极珍贵,是用上品天竺檀香木,请高明工匠雕刻而成。盒面是九龙吞口绣,盒里是神女会襄王画,这匣子本身就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当年配着六珍妆具,真是宝马配金鞍显得富贵逼人,可惜“六珍”梳妆用具早已失散,就剩下这只匣子——
闵三通晓行情,估计这只妆奁匣值二十万元左右。闵三好几次找老赵,想高价购到这只妆奁。老赵却说祖上的东西,价再高我也不卖。闵三大失所望,挖空心思想把妆奁匣子弄来,可从老赵手上弄宝已不可能,他就把心思用在老赵老婆身上。
老赵老婆是乡下人。当年老赵上山下乡住她家,她家人对老赵很好。老赵成分不好,挨批挨斗整得没法子,见房东三代贫农,就自愿入赘以获庇护。
老赵回城,想想老婆给他生儿育女,惦记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把她接进城来。几十年来,两口子勉强过日子,他们没共同语言,在家像一对哑巴,一般事情老赵不跟老婆讲,估计这妆奁匣的事儿,她也不太知底细。这女人四肢粗壮、头脑简单,闵三想背着老赵给她几个子儿就能达到目的,但老赵平日很少出门,一时无从下手。
前日,老赵上大学的儿子出了车祸,校方来电话让家长去。老赵心急火燎去了学校,留老婆看家。闵三在南方做笔生意,听说后赶回家。
闵三一回来就到老赵家,跟赵大嫂问起这事,他一张乖嘴噼里啪啦,说得赵大嫂直流眼泪,并关心说如今医院黑得看不见走路,一个感冒要千儿八百才治好,大侄子没个十万八万出不了院;不管咋说孩子身体要紧,多少钱也不能吝惜——
这一说把赵大嫂说得方寸大乱、心急如焚。赵家经济拮据、生活困难,出了天灾人祸,搞得措手不及。见大嫂急得不行,闵三就问大嫂:“大哥去看孩子,带了多少钱?”
赵大嫂说事情太急,老赵只带点车费。闵三说这哪行?大侄子正住院只带点路费,医院没钱会停药,估计大哥天一天二的会回来要钱,大嫂你筹到几多钱啦?
赵大嫂急得呜呜哭,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城里四门天黑,老赵走时又没说这事,我哪筹啥钱呀!
闵三忙说嫂子莫急,远亲不如近邻,你我两家隔壁邻居,遇上难事儿咱一定帮你。赵大嫂听了感激不尽。闵三再远远道来说你家祖上有个妆奁匣子,还值几个钱——
赵大嫂说老赵是有个旧捞什匣子,当宝贝似的藏着,好多人想买,他就是穷臭硬,说啥祖上之物,钱再多也不卖!
闵三说赵大哥没错,祖上东西就是破扫帚也是宝贝,这关系到孝道,平日无事不能卖,但如今要救孩子,莫说祖上东西,就是要挖心挖肺,也不能吝惜呀!
女人谁不疼儿子,这时候莫说妆奁匣子,就是挖大嫂的心肝,她也在所不惜,当下问闵三:“知不知道匣子值几多钱,拿到哪里去卖?”
闵三知大嫂外行,搔搔脑袋“啧啧”说我本不想插手,谁叫咱们是街坊邻居;出了这么个事儿,不帮你我还算人吗?古董生意我晓得个一二三,你那匣子呢,凭良心说行市上值个七八万,卖了能救一下急。
听说值七八万,大嫂眼睛一亮,那破捞什子这么值钱,她激动得发抖说:“闵兄弟,这破捞什子,真、真值这多钱?”
闵三点点头,说我未必哄你不成?
大嫂说哪儿有人买?
闵三说咱这儿没人买,非要送到南方大市场才找得到买主!不过,大城市人心眼坏,小偷、骗子多,嫂子妇道人家没见多少世面,你去卖怕受骗、被偷啊!
赵大嫂没啥见识,听这话急哭了,说这不是抱着金饭碗饿死人吗!
闵三让大嫂哭个够,才慢吞吞说我能帮你一下忙,就怕嫂子信不过。赵大嫂一把抓住闵三的手,说咱街坊邻居,我咋不信任你呢?你帮我这个忙,就是我家大恩人!
闵三说大嫂信得过,就把这东西卖给我。你知道我是玩古董的,喜好这一口儿,只在意货真价实,多少钱倒不在乎,只要你愿意卖,我宁可多出点钱,算资助你一下——
当下,闵三说看在邻居份上多出一两万,凑个八九万元钱买这个妆奁匣子。赵大嫂喜出望外捧出个陈旧匣子,闵三细瞧匣子虽陈旧并雕龙画凤,像是清式家具,却没一点光泽。闵三有点怀疑,问大嫂是不是那个匣子?
大嫂说我也不清楚,老赵曾说过这东西毕竟是木头做的,经过了一百多年,再漂亮的东西也会变色的!
闵三觉得是这个道理,就付了钱拿走宝貝。回到家里他笑得合不拢嘴:平日千思万想,没想得来全不费功夫。因为太高兴,多喝了几杯洋酒,加上长途回家辗转跋涉,一天一夜没睡觉人很疲倦,事儿办成全身放松了,往沙发上一躺,就睡死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闵三记起昨晚之事,到客厅找宝贝竟不见踪影。他心头一阵紧,见老婆在厨房里做早餐,忙去问老婆。老婆说昨晚下班回来,你躺在沙发上睡死了,费我好大一股劲,才把你扶到床上。
闵三忙问:“我放在茶几上的宝贝呢?”
老婆说啥宝贝我咋没看见?昨晚倒见到个破旧垃圾盒匣子,我嫌放在家里寒碜,早上扔到垃圾箱里了。
闵三心“咯噔”一下,急冲出门到垃圾箱寻找,却迟了一步,垃圾箱已被清理一空。闵三大叫一声完了,吐出一口鲜血,差点昏倒街上!
老婆听见闵三一声惨叫,忙跑出来见他昏昏欲倒,急忙扶回家。闵三咬牙切齿指着老婆骂,老婆搞清真相才知闯了大祸,急得直哭。
闵三像害了大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老婆叹息生闷气,突然一拍大腿说:“有了!可能是清洁工把垃圾运走了。咱这街上清洁工是吴大嫂,这会子估计她还在前街运垃圾——”
闵三猛跳了起来,拉起老婆上前街找吴大嫂。跑过几条街,拐过几条巷,累得气喘吁吁,吴大嫂正拉一板车往垃圾场去,闵三夫妻赶去拉着吴大嫂问。
听闵三这么一讲,吴大嫂说我记起来了,早上在你们那垃圾箱里,翻出个带点香味儿的旧木匣子。
闵三忙急问:“匣子现在哪儿?”
吴大嫂说我想它可能值几个钱,刚才运垃圾时,顺路送到达里巷回收店卖给胡老板了,他给了我七块五毛钱;既是闵大哥值钱的东西,我带你们去赎回来。
闵三千恩万谢。吴大嫂带闵三夫妻来到胡记回收店。胡老板是个狡猾的家伙,一向爱耍无赖、输打赢要,不是盏省油的灯。胡老板认识闵三,见他跟老婆这么心急有点怀疑。
听说闵三老婆误把有用的匣子,当废物扔垃圾箱,吴大嫂清理垃圾捡到,送这儿卖了七块五毛,现在来赎回去。胡老板何等精明,见闵三那一脸急相,又知他是做古董生意的,马上意识到匣子有价值,嘻嘻一笑说匣子是我收的,本来没当个事儿,见你这火烧火燎的样儿,我想它是个宝物?闵三兄弟是生意人,应该知道生意规矩,我花钱买进来了,就是我的货!
闵三听胡老板这么说,一时愣住了,吴大嫂急得要哭,说我只晓得捡个破烂,拿来换点油盐钱,没想惹这么大的祸呀——
胡老板笑说吴大嫂,你真是着急到隔壁了,哭个啥?你一没偷二没抢,你是在垃圾箱里捡的破烂,他能逼你求雨?再说你家穷得叮当响,他是四两清油,你是一团破絮,穷人跟富人打滚亏不了,你怕啥?我给你吃颗定心丸:他就是打官司赢了也剥你无皮、剐你无肉,你怕他放火烧你的水井不成?何况这事你占理儿,就是官司打到中南海,也是你赢!
听胡老板把话说这儿,闵三知道他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看个透,想这回不出点血,取不回那匣子!就问要多少钱赎回?
胡老板伸一双手指头。
闵三老婆心急,急忙说你要十万,太贪了点吧?
胡老板本想诈个一万,闵三老婆急中说漏嘴,喜得他嘿嘿一笑,马上明白匣子的真实价格。见胡老板这个神形,闵三心说完了,让这疯狗咬到痛处,暗骂老婆头发长见识短。
胡老板一阵坏笑,闵三老婆更急了,说十万你还嫌少?
胡老板说嫂子你莫损我,那宝贝疙瘩儿,十万只怕辱没了它,我要这个数儿。说完他又加了三个指头,算你们玩牌放了几个大铳——
闵三一听要十三万,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想点子。
胡老板看他这样子更加得意,冲闵三说兄弟你考虑好没有,匣子就在我这儿,付十三万我立马给你,迟一分钟我加到十五万了,再迟了说不定我变了主意不赎给你——
闵三晓得胡老板一口价,再想点子也没用。这只匣子他已花了八万。现在要他出十三万元赎回,不遄放他的血,可僵下去胡老板连赎都不让他赎回去,结局更坏。好汉不吃眼前亏,闵三只好咬牙硬出十三万元,把那匣子赎回去。
胡老板发了笔横财,非要接闵三夫妻和吴大嫂去撮一顿……
闵三喝那酒如苦药,醉醺醺回家把老婆臭骂一顿,这笔生意原可赚个十几万元,没想这一折腾倒亏一万,好在匣子总算赎回来了老本还在,自认倒霉罢了。
闵三夫妻正哀声叹息,大门被人敲响,老婆开门,进来的是老赵夫妻。
一见老赵,闵三的心快跳到嘴里了,想是老赵回来见老婆卖了宝贝,来这儿扯皮讨要宝贝!闵三虽然不怕老赵,但毕竟街坊邻里,面子上过不去,加上这事弄得鸡飞蛋打,心里挺憋气,真是祸不单行!
闵三正准备吃老赵一顿火药,老赵却拿出只木匣,说闵三兄弟,谢谢你关心我孩子,危难时给我家排忧解难。怪我没跟老婆交代清楚,使她将膺品匣当真匣子给了你。咱街坊邻居做人做事一老一实,不能坑人骗人呀!
原来,老赵知道这匣子不是普通东西,有很多人觊觎,放在家里不安心,为保安全起见,他就按样式用普通香木,请人做了个仿制品,真正的檀香匣子,被老赵藏在隐密地方,连老婆都不知道。
这回儿子出车祸,住院要七八万元,老赵家困难他老婆一时急昏了头,闵三此时出手虽是趁人之危、不大仗义,但客观上还是救了老赵的急……
老赵打电话回家筹钱时,担心一时搞不到这么多钱,一颗心忐忑不安,却听老婆说闵三花八万元,买梳妆奁匣子的事儿,才松口气。儿子脱离危险后老赵安下心来,才記起真假檀香匣子的事儿。老赵人虽穷但诚实,觉得太对不住闵三,就赶回来找了真匣送闵家,顺便道歉。
闵三一下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没想到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竟买来只假匣子,还为赎那假匣子,被胡老板肥肥宰了一把。现在虽然真匣子到手了,可这个闷亏他还是吃定了!想是自己算计别人,老天爷也算计他一回。
(插图/章伯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