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南
一夜大雪沒有打消骆玉回乡下的念头。按理不急这一天,公司年会呢,又是金牌销售TOP10成员之一,怎么都不能错过穿晚礼服走红毯的机会。可骆玉说什么也不想再捱,她算的是另一本时间账,——从知道消息到现在,整整快一个月了。
消息准确可靠。骆玉听说的当天就给父亲打过电话,又将父亲的话转述给一位医生朋友。可以确定的是,这种病多是积郁所致,也不排除基因遗传。往后,只会越来越严重。
骆玉不是急着回去见证“恶有恶报”。时隔多年,那团搁在心里的仇恨一点点松动、风化、脱落,到现在,还剩图钉盖那么大。没有人能明白骆玉回乡的仪式感,她想站在生病的黄秋英面前,同另一个自己和解,将这枚图钉连根拔起。
进村后雪停了,阳光拨开云层,洒下薄薄的金色。白皑皑的村庄显出尘埃落定后的沉静和安详。黄秋英站在雪地里絮絮叨叨,风拨开染过的黑,将里层的白色掏出来,在头上开出一朵朵肥胖的蒲公英。
此时,黄秋英正俯下身,眼睛贴住磨盘上的圆孔。出来儿子,出来,我晓得你在里面。她说话还是那样干脆,但气息微弱得有些颤抖。骆玉五味杂陈,也许,放下和原谅本不该等什么机会,如果说这是上天对黄秋英的惩罚,这个惩罚未免太重了些。
骆玉下了车,想把黄秋英拉回屋里。远远见母亲也朝这边走来。走走走,回家。母亲说,吃饭了。
黄秋英一“回家”就是四年。四年的时间让很多事都纷纷掉头,走向相反的方向。最要命的一件是,骆玉心里的那枚待拔的图钉越钉越紧,而母亲就快成为新的一枚。
骆玉自认为是理智的。她选择原谅,并非意味着要跟黄秋英建立起亲密关系,对她的现状负责。换句话说,那些情绪的消化需要在恰当的距离中进行,没有谁会蠢到把昔日的仇家放到眼皮底下,时刻去挑战人性的弱点。
母亲却这样做了。四年里,她像仆人一样伺候着黄秋英的吃喝拉撒,带她跑医院,为她梳洗、修剪指甲。只可惜黄秋英太不争气,病情一直走下坡,人也越来越糊涂。母亲也在劳累中落了个头发花白,瘦弱苍老。
损己不利人。这是骆玉给母亲的总结。她跟母亲谈过一次,毕竟,母亲向来办事谨慎,且黄秋英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心知肚明。不料这一次,母亲固执而愚蠢,她说,一个孤老婆婆,我照顾一下是应该的。
是孤老吗?她明明还有个混账儿子。
不是失踪了吗?母亲反问。
失踪不是死。
都差不多。
骆玉张了张嘴,差一点就说出那个隐秘之痛。停顿的间隙,母亲看了她一眼,像是害怕她说,又做好了听下去的准备。
母亲再次抬头,这事不说了,我这么做肯定有我的道理。她坚定地看着骆玉,大有一副在黄秋英和女儿之间毅然保全前者的决裂。
那次谈话之后,骆玉选择了疏远。她每年只回去三趟,前两次替客户办事,若顺利,也就不在家落脚。第三趟是春节,算是尽女儿本分,——单纯地为父亲。一年又一年,骆玉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团脱落掉的仇恨,正在从四面八方被召回,一点点附到原来的地方。
今年腊月,骆玉第二次回乡,带着葡萄。
葡萄是捡回来的,养了几年,变成亲生骨肉。也许真的被一只猫激发出了母爱,过完三十六生日,骆玉脑子里时常会浮现出一幅画面来,——她半蹲在草地上,张开双臂,看着一个小宝宝企鹅样朝自己走来。去年春天她开车回乡,柔风拂面,阳光和煦。黄牛拉着犁耙掀开湿润糯软的泥土,发出黏稠的撕裂声。空气中弥散着孕育新生的潮湿和兴奋。骆玉不禁腾出一只手按住小腹,想象里面有个拳头大的东西正“扑通扑通”跳着,与自己的血脉连为一体。她的心剧烈收缩了一下,又猛地张开,涌上一股想要深爱一切的冲动。骆玉一下释然了,给冷战已久的小王发了条微信说,要个孩子吧。
做试管就这样提上议程,葡萄也因此暂寄乡下。当然,送葡萄只是顺带,腊月回来最重要的事,是宰杀那几头VIP特供猪。
所谓特供,图的是喂养上的讲究,——只喂五谷杂粮而非饲料。说是VIP也不算夸张,客户在甲方上签上名字,提成够骆玉还一年的房贷。骆玉没理由不供着。
以前,特供猪由母亲帮忙喂养,骆玉给钱的时候,会在客户给的基础上再加一点。黄秋英生病后,母亲丢掉很多农事,远一点的旱田全送了人,三间猪圈也空下两间。这四年,骆玉不得不自己找卖家,猪崽前脚捉回来,骆玉后脚就到。拎着礼物,交下定金,恨不得认干妈干爹。费心是费心,但她宁愿这样。她不想跟母亲有太多牵扯。
黄秋英在沙发上打盹。嘴半张,鼻孔朝天,下半身罩在取暖器的桌布里。骆玉径直往餐厅走。这个家早在无形之中做着空间上的分割,——骆家的,黄秋英的。眼下,黄秋英已经霸占了客厅的一切,沙发、茶几、电视。在骆玉看来,那十多个平方处处积攒黄秋英的气味,连家具和墙壁都开始显现出她的模样。
炉子还没烧旺,寒流从墙面渗进来,椅子冰冻如铁。骆玉有些恼火,为父亲的节省,更为他平时也甘愿坐在那个取暖桌旁,与黄秋英膝盖顶膝盖,听她嘴里发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咕哝声。
父亲察觉到骆玉的脸色,拉开灶膛,又往里添了两块干柴。骆玉不好再说什么,跟他交代起葡萄。刚说一半,母亲从磨坊回来。她刚磨完面,全身罩一层薄雾。母亲问,男猫女猫?
女。
劁过没有?
没。骆玉为母亲无端的远忧感到可笑。
母亲还想说什么,骆玉出去了。与母亲之间,能不说就不说,必须要说绝对精简。但骆玉总有眉开眼笑的时候,——大多是接金主爸爸打来的签单电话。母亲总会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问她最想知道的问题,小王呢?小王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忙。骆玉心想,等孩子生下来,两人离了婚,她就不会再小王大王的了。
即便没有黄秋英,骆玉跟母亲之间也横着沟壑,不过横在暗处罢了。记不清多少次回家,母亲蜷坐在门口忧心忡忡,似乎天马上就要塌下来。这让骆玉无比压抑。
母亲是什么时候变的,骆玉说不准确。好像没什么具体原因,她突然就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后来发展到连上街买东西都让摩的师傅跑腿。五六块钱的东西,加上摩的费,豆腐都滚成了肉价。
可以前的母亲正好相反。骆玉早年的记忆里,母亲泼辣爽朗,能扛事,也从不唉声叹气。她的虎口、小腿和后颈都有深浅不一的疤痕,都是她为劝架挺身而出的后果。钝器交错中,母亲瘦小的身躯总能爆出惊人的力量,将其中一个人拦腰抱住。但钝器也从不长眼睛,被误伤虎口那年骆玉五岁,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根软趴趴的大拇指被母亲摊在手心,血顺着手背往下滴,母亲面不改色。
骆玉手机里存着几张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是她从旧相册里翻拍下来的。母亲穿着黄色大摆裙,牵着她站在田埂上。风很大,裙擺朝一边扬起来,像船帆。那张照片以及那个相册,骆玉后来再没看见,她直觉是被母亲藏起来或毁掉了。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她痛恨当年的自己,甘愿以现在的样子活着?
三头猪定在一天集中宰杀,上午两头,下午一头。骆玉早早醒来,起身掀开窗帘一角,几株千年矮在雨点中颤颤巍巍。每次宰猪都没碰上过好天气,今年又不例外。以前觉得没什么,最近两年,骆玉想得很多。昨晚没怎么睡踏实,迷迷糊糊中,裹着泥浆的猪在嗷叫中被摁上木板,一刀进去,鲜血汩汩。屋后的山坡上,小猪崽们聚集在一起,冷冷看着骆玉。骆玉被无形的对峙吓醒了,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胸口怦怦直跳。这些年,数不清的猪在她面前开膛剖腹、拆肢解体,她怀疑是不是那些亡命的幽灵在对自己发出警告。
再过一阵就是屠宰高峰,整个村子会弥漫着热腾腾的腥味。残留的猪毛和血迹裹在泥浆里,又被说不清的鞋底和车轮带到各个地方。好在,雪会一场接一场地下,大雪厚厚地铺下来,仿佛要拥抱那些逝去的生命,并替所有人赎罪。
骆玉出门的时候,雨小了一些,天空黑压压的,像是在提前酝酿第一场雪。父亲说。我跟你一去吧?骆玉答非所问,炉子从今天起别停了。
母亲蹲在西边的杂屋捡土豆,套着肥大的罩衣。刚下过雨,她想抢着地里的墒把土豆种下去。杂屋正对着院子的风口处,每扒拉一会儿,母亲就得把手放进腋窝里暖一暖。骆玉也是无意间发现母亲那么怕冷。有年冬天,她追剧到半夜,鬼使神差想洗头发。去房间找电吹风时,见母亲穿着毛衣,戴了顶帽子蜷在被窝里。被子上搭着衣服,丘陵一般,母亲压在丘陵之下,像走到绝望尽头,对一切举手投降。
骆玉泛上来一股酸楚,父亲患癌症后不能受累,母亲每天像陀螺一样停不下来。想想她,真不划算。二十出头嫁人,眨眼就身形佝偻。时间从未丰富过她、蜕变过她,反倒像支针管,抽走她皮下的脂肪,脊背的笔直,头发的黑色以及眼里的生动。骆玉不是不体谅她,可能怪谁呢?明明到了该享福的年纪,偏要死死拽住一个黄秋英,往原本就泡在苦缸里的日子再倒进一缸苦汁。
没手套吗?骆玉没好气地喊。
不灵便,太慢。中午炖排骨吧?难得骆玉主动开口,母亲见缝插针,多问了一句。
不吃,减肥。
从牢里出来后,黄秋英靠打零工把房子翻修了一下。在骆玉眼里,不管墙上刷得多白,地上铺得多亮,她都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天的一切。
那是间土房,房里有好几种气味。地面的泥腥,被潮湿浸出的霉臭,棕垫的腻子味以及木箱上的松脂气。大概,黄秋英翻修的初衷也是想盖住那些不堪,可盖得住吗?点点滴滴都像是印在岩石上的生物遗体,哪怕扔进时间的洪流中也不会消失磨灭。
骆玉闭上眼睛。房间没有窗户,只有瓦缝里投下来的一缕光,细细的,将那个人的身体切成两段。同样被切成两段的,还有他的上唇。打从黄秋英肚子里出来,他的上唇就裂成两半,一半朝下,一半朝上卷起与鼻孔连为一体。村里人叫他豁嘴,还经常在喝酒的时候学他翻起上唇,露出两颗大门牙。
那天,豁嘴给骆玉看了一样东西。他让她闻里面浓浓的芝麻香,给她看包装纸上渗出的油印。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好的东西呢?骆玉这么想着,跟着香味和油印进了那间屋子。
这叫——海棠糕。豁嘴说话很费力,搁到舌尖的话,老喜欢从那道裂缝里跑掉。但骆玉这次听清楚了。她喉咙里漫上一股唾液,咽下去又会重新漫上来。
想不想吃?豁嘴问。
骆玉点头。
摸一下我。豁嘴狡黠地笑,摸了就给你。
骆玉不敢往那里看,又不舍得掉头走。她咬咬牙说,就一下,你说话算数。
算数。豁嘴往床沿挪了挪。
门推开,亮光刺眼。骆玉瞥见床头的画,女明星的脸在坑坑洼洼的墙上严重变形。黄秋英站在女明星对面,面目凶狠。骆玉打了个冷战,往门外走。
去哪儿?黄秋英把她拉到手里使劲摇搡,他们欺负他,整他,你也来勾引他。小狗日的,你才多大,啊?嫩婊子,让老娘看你长全了没有。黄秋英疯了一样薅住骆玉的头发,拽下她的裤子。骆玉吓傻了,一口咬住嘴边的胳膊。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出来的,她只是拼命往前冲,不敢停下来。四周一片枯黄,满眼的枯黄。风追着骆玉,像无限长的刺条。
豁嘴后来去了哪里,没人能说清楚。他辍学后无所事事,打别人,也被人打。地质队的人来村里后,他帮他们扛仪器进山,做过一年多小工。因此最多的说法是,黄秋英没治好儿子的嘴,又知道自己要出事,早早将他托付给地质队的人,去大地方谋生去了。
骆玉家门口有片延伸出去的菜地,站在菜地尽头,能看见地质队落脚的四合院。不工作的时候,那些人会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吃饭喝酒,放音乐。骆玉经常听见豁嘴兴奋的叫喊,叫喊声像蛇一样贴着草坡爬上来,在她耳边挑衅。从豁嘴家跑出来之后,骆玉连地质队的人一起恨,恨他们送了豁嘴海棠糕,还送了他磁带、明星画、香烟,豁嘴就是被这些东西带坏的。
地质队的人撤走是第二年秋天。那年村里发生了几件大事,村里集资建的茶厂在上梁时突然倒塌,村民们的血汗钱变成一堆瓦砾。大家冲进黄秋英家里,让她把每一分钱的用途说清楚。骆玉趁着混乱,朝屋里扔了一大把石子儿,还扯断了屋檐下的晾衣杆。
豁嘴消失后,骆玉经常回想起最后一次见他的场景。那天傍晚,骆玉放学回家,见他正顺着洼地的小道朝山那边走。一阵风刮过来,半人高的茅草海浪一样从两边涌过来,几乎要把豁嘴淹没。骆玉心想,要是茅草能吃人就好了。她继续往前走,再回头看时,豁嘴不见了,只有茅草在风中一开一合。骆玉听见对面的山林中有人叫喊了一声,那声音有些耳熟,像奶奶封棺时母亲的叫喊。天快黑下来,骆玉不敢多想,匆匆往家走。
父亲隔三差五给骆玉发照片,骆玉很快发现问题,大部分时间,葡萄都在笼子关着。父亲说,是母亲不让放,怕惹祸。他向骆玉保证,会伺机而动,确保葡萄的户外时间。
很快,骆玉才明白母亲说的“惹祸”是什么意思,当初问她劁没劁也是有道理的,——葡萄怀孕了。骆玉责怪自己考虑不周,到了乡下,必定会有这些隐患。
葡萄生下小猫后,骆玉抽空回去了一趟。黄秋英围着围布,坐在太阳底下闭目养神,母亲则撅着屁股,一张脸快贴到她后颈。骆玉一口怒气吊在胸口,想起母亲所说的照顾黄秋英的“道理”。她原本还做过很多种设想,会不会是奶奶临终嘱托,又或是在黄秋英入狱的事上,母亲也是举报人之一,但这些都立不住,随便列出一条就能推翻。此时,看着弯腰低背的母亲,骆玉不得不另辟蹊径来解释母亲的行为,——恶毒的黄秋英对母亲施了咒语,让她甘愿沦为自己的奴才。
葡萄蹲在楼梯口,叫声焦躁。骆玉听出异样,问父亲怎么回事。母亲接话说,孩子送走了,不送走长不好。
骆玉抱过葡萄,发现它身下全是伤。每只乳头都咬破了,有几处还化了脓,擦了碘伏。
别看是只畜生,一当妈,跟人一样的。母亲说,放心,都送的好人家。
骆玉哦了一声,生出点感激。回来的路上,她还一直在想这些猫宝宝如何处理,朋友圈的领养信息发了好几条,没人理睬。
她发现母亲在看她,从上到下。你是不是长胖了?母亲问。
没。骆玉照旧惜字如金,心里还是掠过片刻愉悦。大半年的调养没白费,就在前两天,医生从她体内取出几枚卵泡,并告诉她,卵泡质量很不错。
剪完头发的黄秋英转过身来,脸如干枯的白蜡,似乎轻轻一按就会断裂。她神神秘秘地跟母亲说,要回屋里看看,土地老爷找她,有要事商量。母亲说,不许往公路上跑,听见没有?听见了。黄秋英缩起脖子可怜巴巴,跑了要挨吵。
午饭是土鸡火锅,——鸡是摩的师傅送的,母亲很多年不干提刀放血的事。母亲拿着公筷在锅里翻找两下,分别往骆玉和父亲碗里各送了一只鸡腿。同样的待遇,黄秋英也有,母亲端着她那只专用大碗,往里放了几块最有肉的。每放一块,还不忘用筷子压一压,这让骆玉觉得,母亲刚刚往自己碗里送来鸡腿,不过是为了让此时的行为更理所当然。
饭盛好,才发现黄秋英还没回来。母亲要去屋后叫她,她顶着一头蛛丝网进来了。不见了。黄秋英说,我儿子不见了。她转了一圈,看见地上一只废旧的暖水瓶,笑起来。她走过去,对着暖水瓶口说,出来,儿子,我晓得你在里头。
母亲过去拉她,一脚踩空,葡萄疼得惨叫。骆玉说,她是在找那个磨盘吧?
吃饭吃饭,吃饭了就出来了。母亲把黄秋英往客厅拉,没往日那么有耐心。
父亲问,不会真是磨盘不见了吧?那么重,谁要?
不晓得。母亲话没说完,手一滑,半碗饭倒扣在桌上。
父亲说,我就担心有人说闲话,说我们是图她什么。
有人不怕。骆玉说。
母亲没理会骆玉的嘲讽,专心捡碗,几次没捡起来。
三月中旬,骆玉做了囊胚移植。在家休息的那几天,客户同往年一样发来特供的数量信息,一头变半边,或是半边变一头。骆玉做记录时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等孩子出生,她得好好跟财神爷们做好解释,再不干这活儿了。
几天后,骆玉感觉腹部往下掉,查百度,说这是着床成功的症状。她不放心,去了趟医院,回来的时候眼睛有些湿润。女儿,最好是女儿,一出生就要给她全部的爱。她一定尽其所能,帮她顶过人生在世的各种难关。又过了一周,骆玉终于等到了血检结果。她攥着化验单反复地看。每一处都是她喜欢的,化验单的长度宽度,化验单上的油墨香气,化验单上每一个汉字、符号以及最下面那个潦草到她无法辨认的签名。她把结果拍了张照发给小王,电话很快打过来,琐碎的询问、嘱咐,让骆玉心生暖意。从决定做试管开始,骆玉就明显感觉出他的变化,也知道他正在暗暗努力,积极争取一个从北京分公司调回来的机會。
猪崽三月底放窝,骆玉需提前回去。出发的头几天,父亲打来电话,说起母亲的生日,——今年,母亲满六十。
自家里有了黄秋英,母亲的生日让骆玉选择性地遗忘掉了。村里人很看重做六十岁,条件再差的人家也都要摆几桌,是个脸面问题。骆玉愧疚加恼怒,跟父亲说,现在来张罗酒席,恐怕来不及了。父亲赶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妈也不喜欢那些吹吹打打的场面,我是让你回来,你回来就好。
挂了电话,骆玉去了趟商场。原以为不是难事,去了才发现自己对母亲的遗忘已波及到很多方面。她穿多大号衣服、多大码鞋、喜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骆玉一概不知。后来不得不求助父亲,在他的建议下买了双“足力健”棉鞋。买鞋的时候,父亲强调一定要买39码,骆玉以为父亲记错了,她什么时候脚比身子还长了。父亲没笑,认真地说,她那次摔跤你忘了?脚背的骨头拱起来了。骆玉拿着电话怔了一会儿。母亲摔伤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背着两袋谷子从坡上滚下来,摔断了脚。这些年,骆玉从没听母亲提及,她以为早好了。
买完鞋,顺着扶手电梯下楼,骆玉在橱窗看到一条裙子。是一条纯棉连衣裙,鹅黄色,大摆,像极了母亲当年那条。
如果不是那张照片,骆玉真会怀疑母亲身上从未有过明媚的颜色。性格的突然变化,让她很少再买新衣服,非买不可,也总是黑灰两色。母亲似乎甘愿掉进这种阴沉的色系里,拒绝一切鲜亮。
参加工作头两年,骆玉曾热衷打扮母亲。然而不管买什么,母亲都能挑出毛病,直到她后来信心全无,接受她“自己在镇上买”的建议。母亲这么说,只是为了糊弄骆玉,很少行动过。村里有不少在市区安家落户的人,人走了,交情还在。嫁女儿,娶媳妇儿,乔迁、升学,邀请的客人里,老家人是必有的方阵。东道主办事细致,天不亮派大班车来接,晚饭后再送回村里,母亲夹在大部队里,单为了完成礼尚往来的任务,从没想过要穿好一点。早些年母女关系尚可时,骆玉去酒店找过她几次,每次都能凭借那几件固定的衣服,一眼把她从人群中捞出来。有年冬天,母亲穿着一件褪色的军绿色棉袄,坐在几个浓妆艳抹、披金戴银的妇人中间,寒酸得近乎狼狈。棉袄是骆玉大学时淘汰掉的,内衬里的棉花结成一坨一坨,母亲穿在身上,像背着无数颗鹅卵石。
骆玉没敢过去,在厕所待到情绪稳定后才出来。母亲对自己吝啬,却舍得为骆玉花钱。从初中到大学,骆玉吃的穿的用的以及寄读后的零花钱,都无法让同学们相信她是个农村来的孩子。骆玉一度也很疑惑,她从来就不曾向母亲提要求,而母亲也不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后来骆玉有些明白了,母亲的慷慨,或许是在拼尽全力阻止骆玉被诱惑,可外面的诱惑实在太多,母亲常常因为力不从心而倍感沮丧。每次给钱,她都带着一点让骆玉无法形容的悲壮和郑重其事,她把钱放进骆玉手里,每一句话都说得十分用力,喜欢什么自己买,妈有钱,妈挣钱容易。骆玉从不揭穿。她何尝不知道,母亲给的每一分零花钱都是她捡知了壳、捡桐油果换来的,三年高中加四年大学,母亲捡的知了壳、桐油果恐怕能堆到两层楼那么高了。
那天席散,骆玉拉着母亲直奔一家专卖店。她太想从一套像样的衣服开始,为母亲找回一些体面。母亲不太领情,也极不配合,好说歹劝,终于答应试穿。骆玉看中一件黄色羽绒服,在她的潜意识里,只有这个颜色能衬出母亲的年轻。她刚把衣服拿过来,母亲的脸猛然涨得通红,她激动地推开衣服,气急败坏,不试了,我不要买什么衣服。
那是母女俩第一次吵架。母亲头也不回地逃开,冲上大马路,差点与一辆正常行驶的轿车迎面相撞。委屈连同惊吓,骆玉蹲在街边嚎啕大哭。她不明白,拒绝的方式有很多种,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如此粗暴。
骆玉赶在午饭前到家,还没下车就听见母亲的咳嗽。父亲说,高烧,吊了几天水才退。骆玉一问原因,半句安慰的话都不想说,——黄秋英肠胃出了问题,吃不进去也拉不出来,母亲连续几晚都在给她按穴位、抠大便。
令骆玉更为恼火的是,葡萄又有了。上次临走时,骆玉准备带葡萄去做手术,父亲说要等一个月才行,让她先不慌,到时候会提醒她。父亲有些不好意思,一忙,忘了。骆玉知道他在忙什么。黄秋英只要生病住院,他就得随时待命,完成母亲在医院遥控交代的各种杂事。
骆玉开了一听罐头倒进猫碗,看葡萄吃得欢快,心里有了点安慰。母亲抱着床单从一间卧室出来,骆玉闻出味道,狠狠将罐头摔到桌上。在这之前,黄秋英好歹每天还是回自己家睡觉,现在,竟然开始在这过夜了。那可是奶奶的卧房,奶奶一辈子干净整洁,见不得一点脏和乱。她去世后,父亲会定期打扫,隔半月换一次床单、被套,保留她爱熏香的习惯。这样的房间,黄秋英配吗?可她就是睡上去了,不仅睡了,还在上面拉屎拉尿,打嗝放屁,用大股大股的体味吞噬那些熏香。骆玉早料到了,客厅只是个开头,接下来会一间间霸占,直到全部变成黄秋英的天下。
母亲站在水池边洗床单。她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的毛衣。依旧是骆玉不要的那些,缩得像块抹布,背上偏还印着一串英文,Angel girl,真是滑稽讽刺。能怪谁呢?就只配穿这样的,只配把自己搞得凄凄惨惨戚戚。
骆玉倚在门口拿捏着语气,就让她在这儿住,等哪天她儿子回来了,也住这儿。她那些没死光的亲戚都可以搬进来,咱们家做慈善,管够。
骆玉!父亲在旁边叫她。
母亲转身,还没说话,咳嗽像伞柄一样撑开她的胸腔、嘴巴以及眼睛。她本来就瘦,用力咳嗽的时候,锁骨耸成两道绝壁。
少说两句。就住几天,你也别太较真了。
父亲的语气让骆玉很委屈。这个家唯一一个理解她的人也开始朝母亲靠拢,跟她站到一起了。这么说,母亲是对的,错的是她,她自私,狭隘,冷漠无情。骆玉转身去厕所。她可不能哭,在这个家,她不允许自己掉一滴眼泪。
母亲在厨房炒菜。炒一个,父亲往桌上端一个。十二寸的大蛋糕摆在正中间,十分突兀。 父亲拎出两瓶酒,刻意做出一点喜剧的效果,想让骆玉觉得他拎的是两只手榴弹。
父亲问,喝哪种?
骆玉强颜欢笑,不喝了吧?我喝了不舒服。
喝饮料吧。母亲说。
骆玉和母亲面对面坐著,一动不动。看着父亲拿起一瓶花生牛奶,拧盖,倒杯,骆玉看着桌上那些菜碟,一个个也都像是冻住了。骆玉明白,只能是这种样子。只要有黄秋英在一天,她和母亲之间的裂缝就无法修复。骆玉心寒的是,这道理母亲也明白,但并不准备为此做出改变。相反,她或许早做好最坏的打算,等着骆玉与她断绝母女关系,永远不再回这个家门。即便到了那一步,母亲也不会做出妥协,她以不变应万变,反抗也好,认同也罢,全在骆玉自己。
谢谢你。母亲举杯,谢谢你给我过生日。
应该的。骆玉没看母亲。
小王还在北京?父亲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嗯。骆玉吃了几口菜,拨了个视频电话。接通的那一刻,父亲和母亲同时伸手,都想把电话拿到自己手上。小王反应快,也会说话,三两句就让屋里喜气洋洋。母亲和父亲脑袋顶脑袋,争相把脸塞到屏幕上自顾自地说,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小王又说了一些不要太劳累,把身体养好之类的话,母亲“嗯嗯嗯”应着,频频点头,点着点着抹起了眼泪,父亲在旁边用力抿着嘴,恨不得跟他来一个铁箍似的拥抱。骆玉看着他俩,想笑,鼻子却发起酸来。
外面“嗙”的一声,母亲像接到紧急指令,迅速起身,很快叫起父亲的名字。
骆玉跟小王草草解释,也跟着出去。不锈钢碗掉在地上,饭菜撒得到处都是,黄秋英卡在桌椅之间,瞪着眼,嘴角挂着根豆芽。母亲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脸上却已切换至专注的警惕。她捏起黄秋英的下巴,快速地往外抠,黄秋英的嘴巴眼看着慢慢合拢。这个间隙,父亲以最快的速度挪开桌子,半弓着腰握住两条腿,等母亲发号施令。母亲来不及清理那些抠出来的饭菜,绕到黄秋英身后,两手架住她腋窝,蹲下马步攒了股力气。1、2、3。母亲喊道。“3”刚一出口,两人同时发力,黄秋英的身体稳稳抬起,轻快而准确地落到沙发。母亲用靠垫将她上身垫高,一只手还在垫子上,另一手已经够到旁边的柜子,从里拿出一只家用氧气瓶。拧开关的同时,父亲已经将胶管送进黄秋英的鼻子。
骆玉看得目瞪口呆。看来,这样的急救已不是一次两次,而父亲也被母亲成功地培养成一名优秀助手。黄秋英很快醒过来了,一张嘴,吐了母亲一身。骆玉走到门外,站在屋檐下做了个深呼吸。
生日饭还没开始就结束了。骆玉跑了半个城订的蛋糕,连包装上的蝴蝶结都没来得及解下。黄秋英被抬进卧室,——奶奶的卧室,隔一阵就会吐一些东西。臭气散出来,蹿进每个房间,骆玉觉得偌大的房子,连个落脚地都没有了。
黄秋英稍稍平稳后,骆玉提醒父亲,该给村委会报告一声,万一死在家里,谁也说不清楚。父亲让骆玉别担心,老毛病,你妈心里有数的。骆玉冷笑一声,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养老送终还有个说法呢。忙碌中母亲停下来,看着骆玉说,你怎么能这样跟你爸说话?碍你多大事儿了?
这个家里还有说话的必要吗?骆玉盯着母亲,换谁都待不下去。
待不下去就走。母亲说。
骆玉冲上阁楼去找猫笼。收好东西,骆玉给葡萄喂水,把剩余的罐头和火腿也收起来。大不了出一笔钱寄存在宠物店,她总能给葡萄找到新的住处。骆玉刚出大门,见母亲慌慌张张地从卧室出来,不行,马上送医院。
父亲愣了一下,让骆玉赶紧开车。一阵手忙脚乱,骆玉冷冷看着两个配合默契的搬运工,喊着只有彼此听得懂的口令,将黄秋英抬出来。骆玉进了餐厅,她突然想泡杯茶,坐下来,慢慢地喝上一阵。
母亲过来催她,走啊,开车。
你们自己叫救护车吧。骆玉拎着水壶,将开水缓缓倒进茶杯里。
时间戛然而止。骆玉嗅出母亲所在的那个方向有了炸弹的火药味,火苗正朝那截芯子靠拢,很快,威力就会掀开屋顶。
炸呗。骆玉看着浮上来的茶叶心想,炸个稀巴烂最好。
葡萄走过来,缠着母亲的腿又叫又蹭,像是知道自己要走,来跟她道别。母亲一脚踢过去,葡萄“嗷呜”一声,用身体划出一道白色的抛物线。骆玉的茶杯落地。她站起来,眼泪汹涌而出,你干吗?你再踢一个试试。
母亲傻了,眼珠抽搐。她下意识拿起电话拨120,三个数字按了好几次按对。那头迟迟没有人接,母亲一遍遍打,将所有的怒气撒到父亲那里。骆玉从没听母亲这样骂父亲,她听不下去了,对父亲说,走吧。
从村里到镇上二十分钟车程。骆玉开得比往常慢。
一路上没人说话,黄秋英的哼叫声愈发刺耳。那声音是一条直线,带着强烈的入侵性和难以名状的压抑惊悚,让骆玉备受折磨。各种味道在车里交织,葡萄怀孕后的膻味,母亲熬夜后的口臭,父亲的中药味以及黄秋英的腐臭。骆玉开了窗,被母亲关上,黄秋英不能再感冒。骆玉当没听见,又开,母亲再关。骆玉猛踩一脚油门,母亲为扶住黄秋英,一头撞到椅背上。
停车场在医院大楼背后,与二楼急救室通道平齐。母亲提前做好安排,她跟父亲先下车,骆玉载黄秋英去停车场等。骆玉在门口放下父母,飞快地开到指定地点。接着,她熄了火,坐到后排,像母亲那样挽住黄秋英。
骆玉计算过时间,从父母去急救室叫医生,到医生拖着担架过来,最快也要四分钟。四分钟足够了,她只需要伸伸手,可以让她当场断气,也可以将断气的时间延迟到担架上,无非取决于手上的力度罢了。但不管哪一种,都不会引起怀疑,——黄秋英的呼吸已经快接不上了,在这个乡镇医院,除了认定她是自然死亡,没有人会想到去收集什么指纹。骆玉放松了一下肩膀,她敢肯定,这绝对是全世界最天衣无缝的一起作案。骆玉盯着那截皱巴巴的脖子,右手已经等不及了,它脱离了大脑的支配,自作主张地做成抓握状,慢慢靠近。一下,只需要一下,万事清静,天下太平。
起了风。路边集体摇摆的杨树让骆玉恍惚置身某个熟悉的时刻。每一次起风,骆玉就能看见满眼的灰白,那样的颜色让她绝望。但很快,太阳出来了,阳光折起那些灰白,照向广袤的山川田野。骆玉这才想起来,眼下正是初春,整个大地正在解冻、回暖,迎接新一轮的生机蓬勃。
骆玉放倒座椅,打开天窗,在阳光里闭上了眼睛。
母亲打开车门,移走葡萄坐上副驾。紧张过后的松弛,让她更添几分老苍。骆玉从未从侧面看过她,此时回头,吓了一跳,她连耳鬓处都积满了褶皱。
晚一秒,人就没了。母亲抹了把脸,像吞下一口烈酒。
你要感谢我。骆玉懒洋洋地说,我差点把她解决掉了。
母亲没说话。骆玉又说,也是一两秒的事。
那一两秒,会像铁链子一样拴你一辈子。母亲说。
被她羞辱,还不是会拴一辈子。从八岁到现在,三十多年,我每天拖着链子走路、吃饭、睡觉,连谈恋爱都有阴影。我甚至还特别排斥男人那个东西。
我都知道。母亲说。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母亲深吸一口气,有种因即将放弃某种坚守而显出的无奈,知道豁嘴去哪儿了吗?告诉你吧,他死了,是我亲眼送他走的。
骆玉呼吸,顿时有些接不上来。
后山有个枯井,井上面的高粱秆是我盖上去的。顺手的事,没想过算计谁。那天我给人送鞋样,回来的时候,见他往这边走。我想喊,嘴就是张不开。我使劲撬开我的嘴,喊了一声,但那声音实在太小了,小得只有我自己能听见。当时我真的是中邪了,我只要稍微带点力气就行。母亲捂住脸,可是太快了,几秒,就那么几秒,我喊破喉咙都晚了。
骆玉的心剧烈跳了几下。她回想起最后一次见豁嘴时听到的叫喊,后背发凉。他没伤到我什么。她轻声说。
下次呢?谁能保证你下次还有那么好的运气。还有个比你更惨的。黄秋英让我保密,答应茶厂选址的时候从我地里过,给我补偿。我同意了。我没想到这种事会到你头上。不是报应又是什么?
你穿着那条连衣裙吧?骆玉说,黄色那条。
母亲转头,眼里全是歉意。
没什么。骆玉说。
我下去一会儿。母亲说,买包烟。
骆玉等了好久,也不见母亲回来。她睁开眼,想不起母亲何时学会了抽烟。葡萄在后排打盹,副驾的座椅上似乎有母亲坐过的痕迹,又似乎没有。骆玉越过母亲,续上先前那一幕。就在她的手快要挨到黄秋英脖子的时候,她感觉肚子里动了一下。只是轻快的一掠,柔软、细微,像风在湖水上吹起涟漪。
骆玉去了病房。黄秋英睡着了,母亲坐在床边,仰头看滴下来的药水。透明的液体悬在管口,微颤着落下来,一滴,又一滴。母亲看得出神。
骆玉想确认她刚才到底有没有上车,临到开口,又改了主意。那些事终归久远,该散的也都散了。母亲年至花甲,该说点好消息。骆玉走过去,在母亲旁边坐下。房间里安静极了,骆玉仰著头,看着下一滴即将落下来的液体轻声说,你——就要当外婆了。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