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昌雄
野棕榈够高了。女孩和金龟子
赛跑,她扎长长的辫子
金龟子拼命地飞,直到河床枯干
沸腾的夜露出风的巢穴
女孩坐在院子的石榴树下
唱着歌,偏远处的峰峦开始晃动
虫鸣消散,深山里的父亲
有一部分在光线里站了起来
金龟子飞过他的头顶
一次又一次。有过几个瞬间
它们贴着云朵如贴着薄薄的衣裳
但依旧什么也没有落下
女孩的辫子越来越长,我喊她
妹妹,她回头的样子清纯而安宁
在那座名不见经传的城镇
野棕榈够高了,而活着的人很矮
山崖的下面长着一大片的
芦苇,没有人认出它们的不同
一些无法预测的事
譬如溪水在涨,而鸟已死亡
或许芦苇并不仅仅是芦苇
我们通过风,看见它的涌动
通过波浪式的簇拥而感知
山体的繁复,呼啦啦的响声
好像从来不曾有过阻挡
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穿越
正如那些匍匐中的石头
没有太多的时间唤醒自己
这是自然的法则,又薄又近
芦苇在此已非一日
直到比人高,直到它的根
可以摸清溪水的去向
而那时,我们当中的某人已经
腐朽——像飘飞的芽絮
重又落于彼此的身上,不痛
不痒,却深入骨髓
这也是无法预测的事,毕竟
傍晚的芦苇总是多于
镜子中的人,它们低垂
我们才从明月的背后升了起来
吕德安有一套房子在山上
密密麻麻的石头,像他几十年
活过的样子。它们沉重无形
只有少数人见过,但谁也搬不动
从山上滚落的石头与山下
一次次运上去的石头
垒在一起,加上水泥和风
风的翅膀,那就是原始的家
吕德安在房子里写诗,画画
喝山泉泡出來的茶,看乌桕在
夜里生长,等萤火虫的微光
牢牢地沁入石头的缝隙里
石头开始呼吸,短一阵
长一阵,如人声,到冬日
雪花盖住屋顶,吕德安的脚步
变得很轻,像雪越过雪
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
上山的路,那些石头变得古老
吕德安时不时地看上一眼
风在吹,树未动,鸟儿已飞远
旧书里的蝴蝶标本
比灯笼还艳,纸做的灯笼
薄薄一层,你在暗房里捉迷藏
和照片中的他
蝉鸣是越来越深的隧道
你出不来,揪着一滴雨的相思
镜子碎裂。夏天露出花裙子的
皱褶,你在玻璃上画心形的
夜晚,两条河流覆盖着它
爱情有时多像昆虫,它蠕动
两只触角伸进万花筒
你的底片如此绚烂,而影像
已飘出暗房,一个劲地飞
他停在那儿,雨丝一次次探访
某个角落,你静如初绽的花
蝴蝶落下来,灯笼被点亮
接连不断的雨水,一些人蒙着眼睛
雾霭中的城市多像漂浮的
容器。你在听一首难忘的歌
绿萝疯长,三点三十三分的电影
为那失败的成功者戴上了面具
关闭的窗,一扇挨着一扇
倒立的河流正走向自己的深渊
你想起童年时的一只麻雀,受了伤
歇在雨和雨的罅隙里
几十年都过去了,传来的雨声
还是那么大,那么沉
这世间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解除的
物件,你抹掉它,打碎它
它仍游荡,像刀里的疤痕 更像
这个节令的雨,雨打在自己的脸上
没有哭喊,但很多人已埋在那儿
以飞鸟的方式看它
一个时辰,好像命里注定有过
委身其中一朵,不开,不谢
在海拔千余米的山上
我能摸到身体里的峰峦
孤独是一面湖水
水中的蜉蝣,正经历云的一生
十六朵莲花开在湖中
历历在目,美到不需要轮廓
风是它们的城堡
而那莲花中的莲花是我
纸船般的身体,飘于天空之上
偏远处的寺庙藏着照镜子的人
杜鹃花开在他的梦里
他以飞鸟的方式掠过幽深的
涧,白日里的月亮
就会等来追随香火的人
十六朵莲花开在两个人的山中
两个不曾遇见的人
两副身体,两种法则
唯一令人惊奇的是
我们都是自己的障碍
他活于他的反面,而我
忽隐忽现,裹着水一般的壳
有时会梦见木偶,穿着旧时的
衣服。你喊它,像喊一个朝代
有时它向你走来,带着熟悉的气味
你却茫然不知所措
像昙花开在湿地的野荷里
木偶寂静无声,它说过的话
有些人现在还含在嘴里
它丢下的东西,已成为光的屏障
我老家那儿的人从不惊动
木偶,像腐朽的蚁群
从未沉溺于乌鸦藤的影子
每个朝代都有不愿睡去的木偶
它们躲在樟树的气味里
或黄昏的倒影中,盯着人间看
井水抬升,陀螺旋转
而复活的知更鸟正领着
漫山遍野的纸人,去土里吃食
到梦里看戏,在我老家
你无需为一个木偶而惊喜或哭泣
它们井然有序,敲一扇门
看几眼旧物,有时待一个世纪
有时仅为了带走那无端的
插入黑暗的所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