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南
母亲曾有过一段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小老板生涯。一九九一年,乡政府招待所搞改制,母亲承包了招待所的餐馆。餐馆员工拢共两个,她和一个外请的四川厨师。厨师只负责颠勺,其余的活儿全归母亲。说是小老板,更像勤杂工。
母亲每天五点半起床,捅炉子,揉面,蒸馒头,买菜。七点一刻卖早点,接着午饭,再就晚饭,一拨又一拨,熄灯关门要到十点以后。母亲好像从没疲倦过,进厨房,做账本,对客人笑脸相迎,跟菜贩子讨价还价,每天电量充足。
父亲在另一个乡镇上班,只在周末回家。母亲忙碌之外,还得抽时间来管教我。相比她在餐饮事业上的细致周全,对我就简单粗暴多了。那几年,不知道有多少衣架在我身上一折两半,手背也经常肿到拿不起筷子。偶尔,她也会表达一下母爱,结果却令人失望。要么是条塞不进去的裙子,要么是双顺风鞋。有一次我穿上她给我钉好纽扣的裤子,竟然发现肚皮上吊着一枚白晃晃的针。
某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有人溜进餐馆,拿走三个卖剩的花卷。街上没有路灯,母亲硬是凭着花卷的气味追出一里多路。逮住的地点让人哭笑不得,居然又绕回了招待所,——男的是个外地人,在夜色里兜了个圈。母亲拽着他喘了几口气,塞给他剩下的几个花卷,让他走了。我把这件事写进了日记,那是我唯一一次赞美她。
母亲的辛劳并没有换来多少回报,刨去开支和承包金,余下来的少得可怜。那时,饭馆越开越多,巴掌大的小镇,到处都是吃饭的地方。当然,促使母亲果然转让的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和妹妹。我即将中考,成绩一路下滑,她担心妹妹再重蹈我的覆辙。
之后的几十年,如此一晃而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直到今年夏天,我做了個很奇怪的梦。梦里,母亲二十三四岁的少女模样,穿着崭新且合身的连衣裙,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村口。梦醒让我难过了一阵子。我不得不承认,那五年积攒的耿耿于怀,让我有意忽略了母亲很多柔弱的时刻。她扔掉衣架,转过身难过落泪。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看着我皱巴巴的试卷委屈无助。她拿着顺风鞋去店里调换,在旁人的责备中尴尬赔笑。她忍着身体的各种疼痛,悄悄往嘴里喂止痛药,继续以风风火火示人。我想,如果不是我和妹妹,她是不是会拥有更加丰富的人生?
小说就这样从心里冒出来。我想用一个虚构的故事,与母亲建立起一种秘密的亲密关系,以不被察觉的方式去理解她,拥抱她。小说中的“母亲”和现实中的母亲不时在我心里重叠,她们各自有着难以言说的隐痛,她们勤劳、坚韧、好强、吝啬对孩子爱的表达,却又甘愿为他们倾注一切。
有一天我在江边散步,成群的大雁在空中盘旋,随后朝远方飞去。那一刻,我真希望母亲这一生,的确有过一次义无反顾的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