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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语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及其历时含义

闽语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及其历时含义

摘 要 文章对闽语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做了进一步的研究。首先分析闽语中六个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即: (1) 中古昔韵和药韵的表现;(2) 中古先屑韵的表现;(3) 中古麻韵二等的表现;(4) 上古唇化元音的残余;(5) 中古书母的表现;(6) 中古来母的音值。文章还探讨了这些音韵特点的历时含义。内容包括: (1) “闽语除外假说”和闽语的定义;(2) 闽语和吴语处衢片之间的谱系关系;(3) 闽语在上古音构拟上所起到的作用。

关键词 闽语 上古音 谱系树 闽语除外假说 吴语处衢片

一、 引言

瑞典学者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曾提出汉语诸方言形成过程的宏观模式。他认为《切韵》语言是当时的西安府方言,即长安方言,同时也是除少数福建方言以外的绝大多数现代汉语方言的祖先语。[1]Karlgren(1926)说:

It turns out that the great majority of present dialects, spread as they now are over an enormous area, can be organically explained directly from it (while spreading it must have superseded the other dialects, and formed a kind of koinā language). An exception is only formed by a few dialects in the province of Fukien, which in certain cases (like the Sino-Japanese version Go-on) point to an early dialect deviating from the language of Tsie-yün.

此处“a few dialects in the province of Fukien”显然是指闽语。高本汉认为闽语源自从《切韵》语言[2]分化出来的早期方言,与众不同。本文将这个观点称作“闽语除外假说”。

虽然他没有举出支持这一观点的具体证据,但是闽语中确实存在着一些《切韵》音系即中古音无法做出历时解释的音韵特点。换言之,闽语具有一些早于《切韵》音系即中古音的音韵特点。这种特点一直以来也是闽语音韵史研究的重点之一。

本文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闽语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做进一步的分析,进而讨论这些音韵特点的历时含义。

二、 闽语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

本章探讨闽语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目的不是做详尽的总结,而是选择六个较为系统的特点进行重点探讨。

(一) 中古昔韵和药韵

闽语里中古梗摄开口三等昔韵字分成两类。“僻、迹、脊、刺七迹切、益”等字为一类(称作“脊”类),“借资昔切、惜、席、隻、炙、尺、赤、射食亦切、石”等字则另为一类(称作“借”类)。前者来自上古锡部,后者则来自铎部。后者的读音与来自铎部的药韵字相同。例如:[3]

顺昌方言里拼t组声母时读作[o]韵,其余则读[io]韵。

在中古音里“脊”类和“借”类合并成昔韵,而在闽语最古老的层次上没有发生这一合并,仍保存着上古韵部的分野,锡部的主要元音为[a]或[],铎部的主要元音则为[o]或[]。[5]

这是学者较早关注的闽语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之一。(王育德1969/1987738-739,975-976;黄典诚1982;Baxter1995394-395,396-398等)

从上古音的角度来看,铎部变成昔韵是一种例外性语音演变。像闽语那样全部都变成药韵,这才是较为正常的演变。(Baxter & Sagart2014225-226)

“迹、脊、刺七迹切”等“脊”类字的读音与来自药部的中古药韵字相同。例如:

四个方言中“药”的韵母都不合乎这个语音对应。关于这个问题,请参看秋谷裕幸、汪维辉(2016)115-117。

总之,闽语和上古音、中古音之间的对应关系可以总结如下:

周祖谟(1988)89-90指出“脊”类和“借”的合并发生在刘宋时代(420—479)。

(二) 中古先屑韵

中古山摄开口四等先韵主要来自上古元部、真部和文部,屑韵则主要来自上古月部和质部。Pulleyblank(1983)指出闽南区厦门和潮州方言里来自真文部和质部的中古先屑韵开口字读音与来自元部和月部的先屑韵开口字不一样。后来,Baxter(1995)398-401也指出闽南区方言中来自元月部的中古先屑韵开口字和来自真质部中古先屑韵开口字读音不一样。例如:

关于闽南区方言的“节”字读音,可以参看吴瑞文(2002)。厦门方言“前”和“肩”的[i]韵来自原始闽南区方言的*o~i韵,“截”和“洁”则来自*oi韵。(Kwok2018)90-92,96-97沿海闽语的“前”字韵母来自早期的*n韵,[7]山区闽语的“前”则来自早期的*ien韵,彼此之间不对应。

厦门方言中真质部和元月部之间的区别最明显,顺昌方言次之。正如Pulleyblank(1983)所指出的在闽东区方言中这两类已经全面合并了。闽北區政和方言只有“节”才保存着月部和质部的分野。

根据周祖谟(1996)22,以上两类的合流发生在三国时期(220—280)。

(三) 中古麻韵二等

Baxter(1995)401-404指出,闽语里中古假摄开口二等麻韵字分成两类。“麻、沙、鲨”为一类(称作“沙”类),“把、骂、茶、家、下”等字则另为一类(称作“把”类)。前者来自上古歌部,后者则来自鱼部。前者的读音与歌韵和戈韵帮组(均来自歌部)以及泰韵开口(来自月部)相同。例如:

古田方言里拼舌齿音声母时读作[ai]韵,其余则读[uai]韵。关于闽东区南片方言中这一分化,请参看秋谷裕幸(未刊稿a)的第三部分。

在中古音里“沙”类和“把”类合并成麻韵,而在闽语最古老的层次上没有发生这一合并,仍保存着上古韵部的分野。闽语和上古音、中古音之间的对应关系可以总结如下:

歌部(麻韵“沙”类)=歌部(歌韵、戈韵帮组)=月部(泰韵)

鱼部(麻韵“把”类)

“沙”类的“麻、沙”均为平声字。根据罗常培、周祖谟(1958),就平声字而言,“沙”类和“把”类的合并发生在西汉(前206—9)。

在此顺便提一下闽语中“蛇”字的读音。“蛇”的中古韵母是麻韵开口三等,上古韵部为歌部。上古歌部变成中古麻韵开口三等的例子极少。除了“蛇”以外还有“也”和“嗟”。(Baxter1992414-415;Baxter & Sagart2014)269-270前者是句末助词,后者是叹词,发生例外性语音演变是可以理解的。而“蛇”乃是一种常见动物的名称,情况与“也”和“嗟”不尽相同。在闽语里,“蛇”的读音与其他麻韵开口三等不一样,而与支韵开口相同。试比较:

从上古音的角度来看,闽语的读音才是规则读音,[8]与“沙”类字的情况平行。[9]

(四) 上古唇化元音和非唇化元音的对立

汉语上古音的韵母系统目前采用以Jaxontov(1960/1986)为基础的六元音体系(the six-vowel system)的学者居多。比如郑张尚芳(2013)给上古音构拟出六个元音: *i、*e、*a、*o、*u、*m。Baxter和Sagart(2014)也构拟了六个元音: *i、*e、*a、*o、*u、*。元、月、祭、歌部除了*a以外还有与此构成音位对立的唇化元音*o分布;文、物、微部除了*或*m以外还有与此构成音位对立的唇化元音*u分布。

闽语中还保存着唇化元音*o和非唇化元音*a之间对立的痕迹。换言之,在闽语最古老的层次上*o和*a的合并没有发生。(Norman2014;秋谷裕幸,野原将挥2019)

此处根据秋谷裕幸、野原将挥(2019)17-19以“反”和“饭”为例简述闽语里中古元月韵非组字中上古唇化元音*o和非唇化元音*a之间的对立。

“反府远切”和“饭符万切”的中古音除了声母的清浊(非母和奉母)和调类(上声和去声)相同以外,在闽语中这两个字的韵母不相同:

关于原始闽南区方言中“饭”字读音的构拟,参看Kwok(2018)78。

郑张尚芳(2013)把“反”的上古音拟作*pan,“饭”则拟作*bons,假设了唇化元音*o和非唇化元音*a之间的对立。Baxter和Sagart(2014)337亦如此认为。

观察现代闽语里的读音就可以发现,“反”没带圆唇特征,“饭”则带有圆唇特征。我们认为这是上古唇化元音*o和非唇化元音*a之间对立的保存。

其他*o和*a之间对立的例子,即“泉”“發/髪”和“过/裹、禾”,请参看秋谷裕幸、野原将挥(2019)。至于唇化元音*u和非唇化元音*之间对立在闽语中的表现如何,今后我们还要继续探索。

据Jaxontov(1960/1986)70-71,大约在公元前三世纪以后元、月、祭、歌部里不复存在主要元音*o,文、物、微部里也不存在主要元音*u。

(五) 中古书母

中古书母的上古来源较为复杂,至少有四个不同的上古来源: *s.t-或*s-t-、*l-、*n-和*-。白一平(2010)指出现代闽语仍保存着*s-t-和*l-、*n-之间的区别。以下是白一平(2010)所举的例子:

山区闽语只留下极少数的痕迹。张双庆、郭必之(2005)认为这两类字声母的擦音读法是山区闽语受到南部吴语影响的结果。当然也有可能受了赣语的影响。[10]

在中古音里*s.t-或*s-t-和*l -、*n -合并成书母,闽语尤其是沿海闽语最古老的层次上没有发生这一合并,仍保存着上古声母的分野。

根据野原将挥、秋谷裕幸(2014)344-347,公元前三世纪的战国楚简里我们还能够观察到“书、叔”等字塞音声母的迹象。

(六) 中古来母

学者都认为中古来母的音值是l。上古音里的音值则是*r或者带有前置成分的*r。闽北区、闽中区以及邵将区方言中有一部分来母读作擦音[s]、[]或[]。秋谷裕幸(2011)认为这些擦音声母来自原始山区闽语的*,而它源自原始闽语的*r。[11]*r这个原始音值应该是早于中古的l,更接近上古的*r。以下举出一些例子:

(七) 小结

闽语里还有一些其他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下文第三部分里将讨论其中一例。不过,本章所指出的六个音韵特点也很充分地显示闽语确实具有一些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这些特点证明闽语的祖先不会是《切韵》语言即中古音。

三、 闽语中早于中古音音韵特点的历时含义

本章接着讨论闽语中早于中古音音韵特点的历时含义。在下文第一节中讨论“闽语除外假说”和闽语的定义,其次在第二节中讨论闽语和吴语处衢片之间的谱系关系,最后在第三节中讨论闽语在上古音构拟上的作用,是一个方法论的问题。

(一) “閩语除外假说”和闽语的定义

本文第二章所提出来的六个音韵特点明确表示闽语仍保存着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所以它不可能是《切韵》语言的子孙语。换言之,高本汉“闽语除外假说”当中“in certain cases (like the Sino-Japanese version Go-on) point to an early dialect deviating from the language of Tsie-yün”的部分能够成立。

既然如此,闽语就不能根据中古音下定义了。

Norman(1988)229曾给闽语下定义。他对闽语的定义是:

A Mǐn dialect is any Chinese dialect in which both aspirated and unaspirated stops occur in all the yáng (lower-register) tones, and in which the lexical incidence of the aspirated forms in any given word is in substantial agreement with that of the other dialects of the group.

此处举一个中古定母的例子:

邵将区顺昌方言把这三个字的声母都读作送气音[th],但在“头”的调类上我们仍然能够看到不同声母的反映。“铜”在政和方言里的调类表现也很独特。所以,我们要给这三个字构拟三种不同的d才能理解现代闽语里的表现。如果从中古音的角度来看,这是条件未详的分化,是一种创新。Norman(1988)228则认为闽语保存了早期三种不同的声母。他说:

The Mǐn dialects have three different correspondences to Middle Chinese d. Since this three-way correspondence cannot be shown to be a conditioned split, it follows that Middle Chinese d represents the merger of three different phonemes present in an earlier stage of Chinese and that the earlier distinction is still preserved in Mǐn.

Baxter和Sagart(2014)124根据现代闽语方言中的表现把“头”的声母拟作了*[m-t],基本思路和Norman教授相同。按照他们的观点,“条”“头”和“铜”的声母分化是存古。进行语言的分类时我们不能根据共同存古(shared retention),而要根据共同创新(shared innovation)。[14]这一点至关重要。Norman教授对闽语的定义显然不合适。

闽语不能根据中古音下定义,而语言的分类不能使用共同存古。本文第二章所讨论的音韵特点中第一条“铎部(昔韵“借”类)=药部(药韵)”的部分和第三条“歌部(麻韵”沙”类)=歌部(歌韵、戈韵帮组)=月部(泰韵)”的部分都可视为共同创新。[15]我们先不妨根据这两条给闽语下定义,尽管上古音和闽语之间的谱系关系目前还不是很清楚。(Handel2010)我们在下文第二节第4小点可以增加另外一个共同创新。这种中古音不能解释的创新语音演变明确表示闽语在早于中古音的阶段已经从其他汉语方言分化了。

(二) 闽语和吴语处衢片

接着我们检验“闽语除外假说”当中“an exception is only formed by a few dialects in the province of Fukien”的部分。不能用中古音解释历史音韵的现代汉语方言是否只有闽语?

自丁邦新(1988)以来,学界十分关注吴语尤其是吴语处衢片和闽语之间的关系。笔者曾经也发表过一篇相关文章(秋谷裕幸1999)。

在此我们首先观察吴语处衢片当中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处衢片诸方言中存古性突出的不外乎是浙江江山、常山、开化、庆元[16]和江西玉山等地的方言。下文中将以常山、江山和庆元方言为例。“处衢西北”是指利用常山、江山、玉山和广丰四个点的材料构拟出来的处衢片西北部方言的原始语。(秋谷裕幸2003)

1. 中古昔韵

秋谷裕幸(1999)114-115指出吴语处衢片也保存着昔韵“脊”类和“借”类的区别:

这是吴语处衢片当中较为明显的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之一。由于藥韵的情况较为复杂,此处不打算探讨昔韵和药韵之间的分合。

2. “沙”的韵母

吴语处衢片中麻韵开口二等“沙”的读音较为特殊,与其他麻韵开口二等不同,而与歌韵、戈韵帮组和泰韵开口相同:

麻韵二等“把、茶、下方位”的分化应该是以声母为条件的。

我们可以发现在处衢片最古老的层次上没有发生上文第二章第三节中所说麻韵“沙”类和麻韵“把”类的合并,仍保存着上古韵部的分野。而“沙”类与歌韵、戈韵帮组(均来自歌部)以及泰韵(来自月部)合并。这个演变情况与闽语完全一致。换言之,闽语和处衢片共享一个早于中古音的共同创新。

3. 中古书母

吴语处衢方言中也能观察到*s-t-和*n -之间的区别的痕迹:

常山的[ye]和[u]是以声母为条件的分化。根据郑张尚芳(1995)的观点,“守看守”和“舂”的零声母来自早期的*d。

有关吴语处衢方言里中古书母更详细的讨论,请参看野原将挥、秋谷裕幸(2014)343。

4. “短、钻、酸”的韵母

吴语处衢片当中,中古桓韵“短、钻、酸”三个字的读音和其他桓韵字不相同,而与中古戈韵相同:

处衢片西北部方言中“短”的调类是阴平,较特殊。Handel(2009)258认为“鑽”和中古合口字“鐫”是一组同源词。试比较:

鑽 《广韵》去声换韵子筭切:“锥鑽。”

鐫 《广韵》平声仙韵子泉切:“鑽也。斲也。”

换韵和仙韵合口的舌齿音声母字的韵腹一律来自上古的唇化元音。另外,与“鐫”共享同一个声符的元部“臇”,在《广韵》里有支韵的又读:

臇 《广韵》平声支韵遵为切:“臇也。又子兖切。”

这些迹象表示“鑽”的上古韵母是*-or。

Baxter和Sagart(2014)283指出,原始处衢片中元部*-r尾没有和*-n尾合并,而与歌部*-j尾合并。中古音当中元部*-r尾则与*-n尾合并。[17]二者所发生的语音演变不一样。

接着我们观察闽语中“短”字及其相关字的读音:

我们可以发现闽语中元部*-r尾没有和*-n尾合并而与歌部*-j尾合并的演变,尽管这个演变目前只保存在“短”字的读音中。这与吴语处衢片的语音演变相同。换言之,闽语和处衢片共享另外一个早于中古音的共同创新。

首先发现这个闽语和吴语之间共同创新的是陶寰(2000),这是特别需要强调的。

5. 结论

本节所讨论的四个音韵特点都是不能用中古音来理解的音韵特点。它们乃是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那么,原始吴语处衢片也不是中古音的子孙语。

另外,吴语处衢片和闽语至少共享两个在早于中古音阶段所发生的共同创新,即: (1) 麻韵“沙”类则与歌韵、戈韵帮组(均来自歌部)以及泰韵(来自月部)合并;(2) 元部*-r尾和歌部*-j尾合并。从地理分布来看,吴语处衢片和闽语也呈连续分布。

罗杰瑞(1990)研究江山方言中类似闽语的特点之后指出:

可以推想浙江西南部古代与福建属于同一个大方言区,后来浙北和苏南的吴语逐步渗入,吴语的特征渐渐取代了闽语的特征。……这个地区的方言最好看作是一种闽语和吴语的过渡方言。

从谱系树演变的角度来看,这一段话实际上等于主张江山方言及其周边的吴语处衢片曾属于闽语。我们所提出两条吴语处衢片和闽语之间早于中古音阶段的共同创新也加强印证了这个观点。我们可以肯定在早于中古音的阶段已经存在吴语处衢片和闽语的共同原始语。

总之,高本汉“闽语除外假说”当中“an exception is only formed by a few dialects in the province of Fukien”需要调整,至少还要加入吴语处衢片。[18]

(三) 闽语和上古音的构拟

Handel(2010)35-36,43曾指出,如果“闽语除外假说”能够成立,构拟上古音时闽语可以提供重要证据,因为闽语在早于中古音的阶段已经从其他汉语方言分化。本节讨论闽语和上古音构拟之间关系的方法论问题。

1. 上古音和闽语之间一对一或多对一的语音对应

本文第二章的前六个小节都是闽语里的音韵现象没有超出上古音系的例子。它们的语音对应都是上古音和闽语之间一对一或多对一的语音对应。

此时闽语以及吴语处衢片的材料会对上古音的构拟起到补充作用。比如说,构拟“水”的上古音时,我们所能利用的相关证据不够充分。参照闽语的材料,我们就可以发现“水”的声母在闽语里的表现表示上古*s-t声母:

上古声母中古音厦门古田政和顺昌

水*s-t书母tsui3ty3ui3声!y3声!

所以我们把“水”的上古音声母拟作*s-t。详细的讨论,请参看野原将挥、秋谷裕幸(2014)348。“夥”的上古音亦如此。我们可以用闽语以及吴语处衢片的材料构拟“夥”的上古音。具体分析请参看秋谷裕幸、野原将挥(2019)23。

2. 上古音和闽语之间一对多的语音对应

要探讨的问题是上古音和闽语之间一对多的语音对应。下文将这种语音对应称作“一对多对应”。

如果闽语在早于中古音的阶段已经从其他汉语方言分化的话,构拟上古音时我们就可以用闽语的证据。Baxter和Sagart(2014)就是这种方法论相当彻底的实践者。该书第四章“Old Chinese onsets”简直可视为闽语声母演变史,把几乎所有原始闽语里的声母对立推到上古音上。[19]

本小節通过三个个案讨论一对多对应现象。

第一个个案是中古心母的一对多对应。请看以下六个字的读音:

古田和政和方言中[tsh]、[th]构成互补,拼洪音时读作前者,拼细音时则读后者。“鬚喙~”的古田音是连读音。李滨(2014)所记的单字音是[tshiu1]。顺昌方言中[tsh]和[th]构成音位对立。关于政和方言擦音[]声母的来历,参看上文第二章第五节。请注意政和方言“粟稻谷”的韵母[io]应该是固有读音。

Baxter和Sagart(2014)把中古心母的上古音一般拟作了*s-或者包含*s的复杂声母,比如“三”拟作*s.rum。

以上六个字在现代闽语里的表现比较复杂。在顺昌方言中“笑、筅炊帚、粟稻谷”都读作舌叶送气擦音[th]。这种表现在山间的闽南区方言也有反映。具体的例子参看Kwok(2018)164-168。另外,在政和方言中,“癣”和“筅炊帚”读作送气塞音[th]。[20]

如果我们能够构拟以上六个字的原始闽语读音,我们至少要构拟四种不同的上古*s或者要把包含*s的onset进一步复杂化。

一对多对应不仅仅是声母的问题,也是韵母的问题。我们接着观察上古幽部的一对多对应现象:

“舅娘~”的古田音是连读音。

“臭”和“手”在原始闽语里的韵母不一样,“九”和“舅”亦如此。

如果上古音要解释闽语当中的所有音位对立,我们要给幽部构拟几个不同的韵母。[21]

最后再一次观察来自上古真质部的中古先屑韵开口字。正如Pulleyblank(1983)所指出,除了上文第二章第二节所讨论的读音以外,来自上古真质部的中古先屑韵开口字还有另外一种读音出现。即:

闽语中“屑”的读音很复杂。此处要关注的是古田方言里“屑”的读音。它与“眠”平行。

所以,本文接受Pulleyblank(1983)的观点,认为闽语里“眠”的讀音反映了上古元部和真部的部分字合流之前的音韵状态。

上文第二章第二节已经记述了闽语中“牵”以及“节、结”的读音也反映了上古元部和真部的部分字合流之前的读音。但两类的实际音值不一样。例如:

如果上古音要解释闽语当中的所有音位对立,我们要给“牵”和“眠”构拟两个不同的上古韵母。

以上三个个案显示: 如果仿照Baxter和Sagart(2014)的方法论去构拟上古音,其音系就会无限度地复杂化,导致出现类型学无法接受的上古音系。

3. 原始闽语的年代

我们目前所能参照的原始闽语是Norman教授(1973,1974等)所构拟的音系。

由于原始闽语不存在书证,所以Norman教授是运用历史比较法构拟原始闽语的。因为是运用历史比较法构拟出来的音系,所以原始闽语原则上不能理解为真实的语言,而只不过是一种缺乏历史性的解释工具。

尽管如此,我们可以通过各种迹象推测原始语的实际年代。[25]此时词汇方面的证据往往会起到重要作用。比如,沿海闽语用“若”问数量。秋谷裕幸、汪维辉(2016)117-118曾指出“若”的这种用法源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通语。同一类词语还有表示{那}[26]的“许”、表示{哪}的“底”、表示{他}的“伊”以及方位介词“著”等,均与南朝通语关系密切。(秋谷裕幸,汪维辉2016)120再举一例。表示{食糖}或{糖果}的“糖”在闽语各方言之间的语音对应十分稳定,能够追溯到原始闽语阶段:

《说文》未收该字。根据《汉语大词典》,它初见于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27]是一个历史上比较新的词。而原始闽语已经具有这个词。[28]

根据带有南朝通语色彩的“若”“许”“底”“伊”“著”和“糖”,我们了解到原始闽语的形成年代不大可能早于南北朝时期。[29]而我们在上文第三章第二节提出了两条发生在早于中古音阶段的吴语处衢片和闽语之间的共同创新。

将音韵和词汇方言的证据结合起来看,原始闽语应该是保存上古音阶段音韵成分比较多的南朝方言之一。[30]

请注意,这个观点与本文第二章里所指出的唇化元音和非唇化元音之间对立的保存(第四节)或发展为中古书母的*s-t-和*l -、*n -之间区别的保存(第五节)等古老音韵特点并不矛盾。因为这些特点都是存古特点。存古特点不能作为决定谱系树上节点的证据。

Ting(1983)9-10根据东汉时期转入支部的“骑、蚁”等上古歌部字的[a]等低元音韵腹,认为闽语在西汉和东汉之间存在从其他汉语方言分化的情况。在笔者看来这个音韵特点应该理解为除闽语以外方言共享的共同创新之一。对闽语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存古特点,不涉及闽语各方言之间的关系如何。[31](参看本文的注释14)这种存古特点也不能作为确定原始语实际时间的证据。[32]

4. 结论

学者对上古音的定义尚不一致。[33]但《诗经》的语言应该是上古音的基础,比第三章第三节第3小点所推测原始闽语的年代至少要早七八百年左右。在这个漫长的时间里一定发生了很多语音演变或方言之间的接触。其绝大部分现在我们一无所知。

平田昌司(1988)曾提示闽语在汉语史上的位置好比琉球诸语在日语史上的位置。笔者深有同感。在此我们可以重温伊波普猷(1930)的一段话:

なるほど南岛には,原始国语の音韵·单语·语法を髣髴させるものもあるに违ひないが,これらの材料を以て原始国语を再建せんと试みる时,其の中から分立后に发达したものを选分けるのは,容易な仕事ではなからう。

(琉球诸语当中确实存在着与原始日语里的音韵、词汇、语法相似的东西。不过,要用这些材料去构拟原始日语时,从这些材料中甄别出琉球诸语分化后才形成的东西很可能是一件不容易的工作。)

原始闽语亦如此,它确实保存着一些上古音成分,但同时也夹杂着很多不能追溯到上古音的后起成分,甄别两者往往很困难。

秋谷裕幸、韩哲夫(2012)290-297提出了“假音类”的观念。第三章第三节第2小点里所分析的三个个案也许是上古音的保存,同时也有可能是后起语音演变或方言接触的结果,即“假音类”。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当上古音和闽语之间存在一对一或多对一的语音对应现象时,我们可以用闽语的材料补充相关材料的不足(参上文第三章第三节第1小点)。Handel(2004)讨论怎么运用藏缅语的材料构拟上古音时,已经提出了同样的观点,可以参看。

面临一对多对应时,本文认为暂且不要用闽语的材料使得上古音系复杂化(参上文第三章第三节第2小点)。请注意,这意味着在分析富有闽语特色的音韵特点时我们往往不能判断是创新还是存古。比如上文第三章第三节第1小点里所讨论古浊音声母的表现以及第三章第三节第2小点里所分析的三个个案也都不能判断到底是创新还是存古。[34]

四、 结语

闽语保存着一些早于中古音的音韵特点。本文第二章介绍并分析了这六种音韵特点。这六种音韵特点明确表示闽语不是《切韵》语言即中古音的子孙语,也证实了高本汉“闽语除外假说”的部分内容。

第三章讨论了闽语中早于中古音音韵特点的历时含义,主要讨论了三个内容:

[30]当然原始闽语并不一定直接源自上古音。也有可能原始闽语和上古音共享同一个祖先语。关于这一观点,参看Handel(2010)61。

[31]它可以说明厦门方言和潮州方言不属于发生了这个语音演变的方言群,但不能说明厦门方言和潮州方言之间的谱系关系如何。

[32]我们可以想象现代闽南区厦门方言移植到国外开始走上自己独特的发展道路而形成了一个谱系树上的节点,即成为一个原始语。这个原始语的形成时间是二十一世纪,但是具有一些早于中古音的存古音韵特点,如“沙”读作[sua1]。

[33]例如: Handel(2010)37的定义是: the language underlying Chinese texts of first millennium BCE。

[34]Handel(2010)57-59认为浊音声母的三分是早期闽语(early Min)里所产生的创新。他所说的“early Min”应该是原始闽语的前身。当然,在原始闽语当中则要构拟三种音类对立。(秋谷裕幸,韩哲夫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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