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分类:
子分类:
返回
文库吧用户登录
快速导航关闭
当前搜索
当前分类
子分类
实用工具
热门搜索
文库吧 > 学术 > 旅游美食 > 美食与生活

最是蒙羞面疙瘩

最是蒙羞面疙瘩

马尚龙

大凡江南味道的饭店,多有面疙瘩,且一定是三鲜面疙瘩这种加了上好辅料的。面疙瘩上桌,有人在“淘老古” (浙江舟山俗语, 意为“闲说陈年旧事”),有人一勺又添一勺,不必发光盘命令也会吃光。

恰在此时,有人煞风景了:面疙瘩算是菜还是点心?面对所剩无几的面疙瘩,大家面面相觑。菜单的点心里没有面疙瘩,但是分明大家是把它当作面食的。

未等有权威答案,煞风景者抛出了更加深奥的学术问题:可曾注意到,面疙瘩的“疙瘩” 二字是“病字头”?美食为什么是“病字头”? 抑或我们不怕“病从口入”?

煞风景者不是美食家,却有一肚子疙里疙瘩的想法,说出来还真煞有介事:“你们晓得不晓得,我们都是‘戆徒(上海话,形容人迟钝、不灵活、糊涂的样子)啊!我们喜欢面疙瘩, 正是印证了这句俗语:戆徒戆嗒嗒,要吃面疙瘩。”

别看面疙瘩如今堂而皇之上了台面,还有海鲜辅佐,五六十年前,面疙瘩几乎代表了粗劣生活的绝大部分元素。

那时候我们远非达到“舌尖上的中国”,连“嘴巴上的中国”也是勉强,基本上还是处于“肠胃上的中国”——能够果腹已然不错。粮食是配给供应的,每个成人每月14.75 千克,还不全是米,还要搭配面粉,至于米和面粉之比, 已经记不得了,大约是一半对一半吧!

江南人的肠胃系统是吃惯了米饭的,面食属于浅尝辄止之物,但是不可能顿顿吃米饭, 对半的配比,意味着一天吃米饭,一天吃面粉, 米和面粉是夹层摄入。

为了应付面粉的搭配,每家人家都学会了发面,学会了做馒头,还学会了摊面饼,也要翻翻花样的。摊面饼需要擀面杖,这东西上海人家里是没有家传的。从何而来?当然可以买, 但是那个年代一方面穷,一方面穷则思变,自己会想办法做。很多人家里的擀面杖,是用家里旧扫帚柄做的。扫帚柄是竹头的,截一个竹节下来,砂皮磨光,就是天然的擀面杖了。用的日子久了,擀面杖都有了包浆。

家里也常常吃面,上海人喜欢吃面。面条自己没法做,是要去买的,当然价格比面粉贵。

有什么面食可以自己做且能取代面条?面疙瘩终于横空出世,出没在上海每家每户。

我现在还想得起来,当年年纪不大之时, 已经可以独立做面疙瘩了,因为面疙瘩没有特别的技术含量。将面粉加水放在碗里不停地搅和,让它成为很厚的浆状;锅中烧点水,加入吃剩的咸菜,待水开后,用筷子将面浆顺着碗口一条条地划入锅中,划下去的面浆是不规则的条状,有凸起,有凹陷,且长短大小不一, 全在于手势。这凸起凹陷,很像是疙瘩。以形状物,以形起名,也算是文化传统。面疙瘩便由此叫出了名,很形象,很市井,很有时代性。

很多年之后,去吃火鍋,点了鱼滑、虾滑之类。服务生操作时,我笑出声来:这不就是面疙瘩的做法吗?可惜呀,当年没有将面疙瘩叫做“面滑”,否则它的身世也不会这么不堪。

有时候,面疙瘩也可以先和面做成条状, 像做馒头一样的干湿,而后切成一片一片,这就稍有点技术含量了。这样的面疙瘩,没什么疙瘩了,但还是叫“面疙瘩”。就当年的少年行为能力而言,划下去的面疙瘩完全可以独立为之,它不像面条,煮不好而成烂糊面,面疙瘩好煮得多,而且更多时候,家长也需要孩子独立为之。

一碗简单的面疙瘩,可以加一点隔夜的青菜、咸菜炒百叶之类作为辅料,如果咸菜里面还夹了一两根肉丝,那是会让你心情好一天的美事;不用油,海鲜之类想都没有想过,甚至可以清汤寡水,仅是放了点盐或者酱油,冬天撬一块猪油倒是有的。除了果腹,面疙瘩不仅没有技术含量,而且根本谈不上美食,连最起码的营养也是谈不上的。

北方人世袭烙饼、馒头、面条,也有面糊, 有面片,似乎不吃面疙瘩。在对面食掌控话语权的北方,如果面疙瘩吃了几百年甚而上千年, 是决计不会给面疙瘩起这个名字的。

“疙瘩”都是“病字头”,不是好东西,作为主食,它简直是病从口入了。在中国上千年“吃”的历史中,还有什么食品的名字是“病字头” 的?我想不起来。

上海人给面疙瘩起了这么一个难听的名字, 不是刻意的,只是形象化的市井流传,就像给小孩起名“阿狗”“阿猫”一样。偏偏“疙瘩” 两个字是“病字头”的,“疙瘩”两个字的本义—— 皮肤上突起的或肌肉上结成的硬块,太生动也太刻薄。

这也证明,即便是在吃面疙瘩的时代,吃

惯了米饭的上海人,对面疙瘩也是看不起的, 它是没有地位的。就像现在红薯,当年叫做“山芋”,普遍认为吃了“山芋”会放闷屁,其实毫无科学依据。

美食的历史,一定是富裕人家吃了说好的历史。

虽然同是水煮的面食,但面疙瘩和面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是在最贫困的年代,生日吃一碗面还是有的,岂能由面疙瘩替代?寿面也就变成寿疙瘩了。社会上有形形色色的面馆,也留下了各自的传说,还可以争一争江湖地位, 却未有一家面疙瘩店。因为面疙瘩是不上台面的,没有历史的,没有身价的,没有技术含量的。

当年弄堂的夏天,常有拥挤的人家,把矮桌摆到弄堂里吃晚饭。有饭,当然也有吃面、吃面疙瘩的。面和面疙瘩,尤其是面疙瘩,在夏天很适合冷食。有些小孩子端了一碗面疙瘩, 反正桌子上也没什么菜,就走到弄堂角落,看人家打牌下棋,有时候不开心了,突然就被人家开骂:戆徒戆嗒嗒,要吃面疙瘩……

戆徒要吃面疙瘩,在于戆徒不知口福之美。既然社会普遍认定了面疙瘩是毫无美食江湖地位的,是最低级、最没有营养、最没有鲜美之味、最没有上海人饮食之习俗的,那么,谁喜歡吃面疙瘩,谁就是戆徒。因为戆徒缺味蕾的敏感, 只要吃饱就好了。

这看似是一种戆徒和面疙瘩的负面互证, 其实是借戆徒来“污名化”面疙瘩。

不必去深究当年市井文化缺乏文明,倒是可以看出彼时市井文化的自嘲:吃面疙瘩是不正常的,喜欢吃面疙瘩是更加不正常的。

谁知几十年之后,当面疙瘩加一点海鲜, 就可以上得厅堂。只是,彼时叫出名了的“面疙瘩”,改名是改不了了,若是叫一个“三鲜面滑”,谁都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了。可能也是因为“面疙瘩”三个字叫惯了,在饭店点菜点到面疙瘩时,好像没什么人注意到,有个“病字头”的食物,自己花了钱吃,还说了它一番好话。要是有刚学汉语却不领风情的人看到菜单,或许就要投诉并且棒喝:“你要我吃了生病啊!”

面疙瘩蒙羞在疙瘩, 疙瘩本身也无辜,也蒙羞。疙瘩本是皮肤上的病理现象,但是很多年间,“疙瘩”两字几乎一直是用在贬义的为人处世上。

例如,说某人心里有疙瘩, 那就是有心病;说两个人之间有心结,心结就是疙瘩,需要解开。

更多时候,疙瘩是一种人为的认定。

以前有说,不要嫁给宁波人,因为宁波阿婆难弄,老“疙瘩”的。宁波人的规矩,被这么一疙瘩,好像是多余的了。

曾经有一位技术员,个子矮、点子多,饱受同事嫉妒,说他是“矮子肚皮疙瘩多”,和“戆徒吃面疙瘩”之语同样尖酸,好像是钻研得益于个子矮。幸好他顶住了疙瘩,后来还评上了技术革新的标兵。

曾经有一位专家型领导,对下属的业务非常严谨,就有人背后说这个领导很“疙瘩”的。领导的严谨被这么一疙瘩,好像是领导做人有问题了。

也经常听说某某人疙瘩,老是提意见,于是, 正常的质疑被这么一疙瘩,那就是思想意识有问题了。

反正,疙瘩是一种病态。

很多时候,疙瘩是负面的,也有很多时候, 疙瘩是被定义为负面的。坏就坏在了“病字头”上。

就像面疙瘩,要是没有“病字头”,或许可以美食打榜的。

不过,要是没有了“病字头”,就没有了面疙瘩和那个吃面疙瘩的年代,也就没有了那个捧着一碗面疙瘩在弄堂里穿来穿去的小孩,也就不会领受那一句很蒙羞的市井俗语。

转载请注明:文章转载自 www.wk8.com.cn
本文地址:https://www.wk8.com.cn/xueshu/645766.html
我们一直用心在做
关于我们 文章归档 网站地图 联系我们

版权所有 (c)2021-2022 wk8.com.cn

ICP备案号:晋ICP备2021003244-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