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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惊蛰

黄熙童

阿嫲穿著碎花布衫在厨房忙活着。我今天跟她吵架了,因为她把我刚买的抹茶味马蹄糕扔掉了,她以为绿色的食物一定是发了霉的。

尽管如此,她还是耐着性子准备我最喜欢吃的炒田鸡。一只蛰伏在墨绿色绳网中的田鸡被揪了出来,它抻直了身子,乱舞着四肢,体形看起来比刚才大了一倍。阿嫲一手捏着它的上半身,一手利落地径直把剪刀插入它雪白鼓起的肚皮里,谁知道“嗞”的一声竟从里面喷射出浑浊的尿液。这让阿嫲一下子恼火起来,锋利冰冷的刀刃便多了一种泄愤的力量。不一会儿,被剁开的田鸡满满地摞在砧板上,发达的血管神经在半透明的身体里若隐若现,几条健硕的小腿间歇性地抽动着。

我远远地站在客厅,皱着眉头看这些支离破碎的身体做最后的挣扎,唯恐某一条田鸡腿突然弹到我身上。这真是生命力极强的生物啊,我想着。像是为了证明我的话一般,它果真从砧板上一跃,附到了我脸上,冰冷且炽热。

我僵直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还好没有田鸡腿,只不过阿嫲已经过世半年了。

我感到一阵恍惚,脸颊黏糊糊的,原来我在梦里哭过。缓过神后我才察觉到,整整一首起床铃已经快响完了。纯音乐最后的几声蛙叫、几点虫鸣显得逼真无比,好像真有两只青蛙和虫子藏在我的被子里。

十几年前,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学校就用这支曲子当起床铃了,好像叫作《森林狂想曲》。精力充沛的孩子们总是很难在午休时间安静下来马上入睡,可一旦睡着了便难以在短时间内清醒。在那些进入深度睡眠的中午,我是听不见起床铃的,连最后几声蛙叫虫鸣也赶不上。

我总是被老师拍醒,然后睡眼惺忪地离开充溢着草席气息的午休室。好几次等我起来时,午休室已经没什么人了,外面的鞋架空荡荡的,飘散着一股臭味。我迷糊地胡乱一穿,软塌塌地走回课室。我的课室就在午休室的下面几层,甚至不用拐弯,方便得很。

在这些意识起不到支配作用的午后,我被习惯性的动作驱使回到座位上,尽管这些粗糙的身体记忆不总是那么可靠。等我恹恹地坐下后,才发现我的书包不见了,水杯和书本也没找到,周围的同学也是陌生的,他们打量着我并且议论纷纷。

我迟钝地察觉到,这不是我的课室!我噌地站起来疾走出去,结果步子却被什么缠住了——别人的鞋子什么时候跑到我脚上来了?在一阵慌乱中我彻底清醒过来,用头发遮住半边脸,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午休室门口。被我穿走鞋子的女生光脚站着,一边哭一边问老师怎么办。我忸怩不安地把鞋子还给她,并穿回了我那双仍在角落里躺着的鞋子。

“你就像天上的一朵云,随风飘来飘去。”老师在我的操行手册上写道。这大概是把我那懵懂至蠢笨的原始意识美化到极致的说法了。

我感谢这个美丽的比喻,它在我多情的引申下,让我觉得自己诗意可爱,不流于俗,骄傲地踞于生活之上。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云背负着沉甸甸的水汽尚能轻盈地日行万里,而我的生长笨拙缓慢,内敛沉潜。

还好我没有一直像小时候那般冥顽不灵,我总算是中规中矩地长大了,不去冒险,也不越雷池。前十八年里,我有足够的耐性伏案学习,我能感觉到,知识像黏稠的酸奶一样慢慢通过吸管抵达身体。当它偶尔在吸管里卡住时,我总会恼火和遗憾:为什么别人总显得那么游刃有余?但我只能学,只能抑制住愤怒和欲望一直学,最后竟学出了乐趣和快感。

邻居家的小孩子总是在家门前的走廊上奔来跑去,使尽浑身解数,把体内那股原力释放出来。一开始他很喜欢进来和我说话,一待就是半个小时,并且不愿意回去。他爸爸每次只能强行把他拎出去,念叨着“姐姐在学习,不可以总去打扰姐姐”。久而久之,他就不进来了,无聊的时候也只是安静地伏在我家门口那一竖一竖的铁栏外。我也很喜欢和他玩,但确实没法把宝贵的时间耗在上面。我很怕他眼里的我,尤其是隔着一扇铁门看到的我,大概像个怪物。

我很怕变得麻木而不自知,变得和《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一般,游了半天西湖,才说出一句“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的套话。

于是我打算和所有的束缚作有限度的搏击——解构、打散、建构,仅仅停留在思想层面也好。我有意识地记录下苦行僧式的生活中让人惊喜的方方面面,如果没有,那就写下层层叠叠的迷茫和失望。在那些黑暗无识的岁月里,我竟然开始发表文章了。

这些被印成铅字的随笔使“汉语言文学”这个专业成为我的不二之选,而后面加的“师范”二字一开始并不是我十分想要的。我极具偏见地觉得这两个字抹去了大师风范,抹去了意韵和灵光,只剩下寡淡与朴拙。

我进一步觉得周围的很多人僵化死板,不够灵活,不懂生活,宛如一桩桩“木头”。他们穿着雷同的衣服,争先恐后霸占课室的前排,参加毫无新意的社团,无限延长作业字数到十几万字,企图获得更好的分数,不修边幅地生活……一言蔽之,就是“木”。

所以我不屑与他们为伍,我闲适安逸地做和他们几乎相反的事——我喜欢阳光,尤其享受偶尔翘课坐在草地上晒太阳 ;我常常用最快的速度写完作业,并为那些比我的作业长十几倍却不比我高几分的作业感到不值;我热衷于参加社团,聚餐轰趴,声色犬马;文章也还是写的,但总觉得没了情绪,陷入荒芜。时间一长,我形成了一种自以为妥当的生活方式。

大三的夏天,在爱尔兰留学的朋友回国后来大学城看我。她兜兜转转找到我的课室,一直在门口等到我下课才进来。我特地散了发,穿了一条天蓝色的长裙去迎接她。她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文学院的怎么都一个样,长裙长裤遮住腿、长头发、戴眼镜……”我有点愕然,心里一阵刺痛,却不知道说什么。

那时候正是复习周,她坐在我旁边看我复习。“那么多作家作品呀!”她翻看着一本《外国文学》惊叹着,我有点自豪地告诉她,这只是一小部分,我还得背中国文学史。她崇拜地夸了我一顿。

但我知道我是承不住这样的夸赞的。那些浩如烟海的作品我只看过冰山一角,剩下的只能靠自己特殊的记忆法生编硬造,比如曹禺的《雷雨》是个悲剧,里面的主角哭得嗷嗷作响,由此得出奥斯特洛夫斯基写了《大雷雨》。

这种联想归根到底源于我与生俱来的想象力,它可以是构成一朵云的无数水汽,也可以是一桩朽木的虫洞。虫子多了,树便长不起来。我逐渐觉得我的眼睛能够许久都不眨一下,眼神常常空洞迷离。我被磨去了骄傲和凌厉,沦为芸芸众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说不清,对自己失望又惋惜。

保研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为了找到更好的工作,我只能去考研。我花费了一年的时间在家备考,端坐在大圆桌前看完一本又一本书,从古代看到现代,从文学史看到汉语基础。

父母总是用一种疑惑又心疼的语气朝我感叹:“你怎么没有半点朝气?”我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有钱有时间有光明未来的人才能拥有“朝气”。

我猜父母的担心和曾树生的有几分相似,树生害怕老成冷静的儿子变得胆小怕事、恪守道德,害怕他成为第二个汪文宣。

与此同时,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在失去什么。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出其不意的电闪雷鸣像在城市中引爆了一个个隐形炸弹。清新的风撩起透明的窗纱,把一种泥土的气味源源不断地送进屋子里。

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和妈妈在车站等车的情景。半个小时过去了,54路車仍没有踪影。从天而降的无数晶莹雨滴,有节奏地扑向路面上的一个个小水潭,再溅到我的脚踝上,顺着流进帆布鞋里。

妈妈说,这是春雨,淋到了就会长高。

于是,藏在鞋子里的那阵湿润和沁凉顿时充满了意义。那如果我把自己浸泡在雨水中,是否可以拔节生长?我一边在马路边迟疑着,一边悄悄地把一部分身子侧出去,以便可以接受更多的雨水。这时候车来了,来得多么不合时宜。

那是一年惊蛰,这又是一年惊蛰。

一道闪电划过,顷刻间亮起又黑下去,像是两张对比度极强的黑白照片飞快地交替变换。轰鸣的雷声撕破笼盖四野的无形障蔽,鼓动着耳膜。些许冰冷的雨滴从窗外飘进来,洒在我的脸上。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编辑/胡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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